摘要:昔日的少年不再年轻了。15年前瘦得皮包骨,后来长出肌肉,现在又胖了,小肚腩逐渐肥软。年,山东临沭二中校园奸杀案后,王广超的人生滑向了另一个方向。同桌张志超被认定“强奸”,判无期徒刑,他被当作“共犯”关押13个月后释放,直到今年才改判无罪。原本立志考学的少年,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,在异乡以开货车为生。漫长岁月里,他从未向身边人吐露过往事,像在一个黑匣中,独自背负屈辱和愤恨,低着头沉默过活。

副驾驶有一副耳机,最简单的手机随赠款,王广超一上车就戴上。哪怕同事跟车,一路也说不上几句话。白天他大多在路上度过,听书消磨时光。不听武侠玄幻,不听谈情说爱,而是听路遥、莫言、贾平凹。书里那些农村的故事,他听着像过年时老人在饭桌上讲的家乡旧闻,情节曲折离奇,但真实可靠。

王广超开车时总塞着耳机。

窗外是繁忙的商路。每周六天,从宁波送货到上海,都要途经杭州湾跨海大桥——一座造价高到“用人民币堆起来的”海上桥梁。运海鲜的最多,其次是送新车的,再往后,就能排到王广超这样运零部件的货车。

日子再平凡不过。早晨8点上岗,各种型号的铁丝网罩,有的装箱,垒在木架上,有的包膜,摆上金属货架。9月21日这天,王广超装完货已过了10点。从厂区出发,经过初秋绿色的田野,很快就上了高速。

速度95码。六七年下来,右脚已经有了肌肉记忆,往油门一放,就是这个数字。去年他一共跑了趟上海,路线不复杂,只有三个口子要拐。拐弯也成了肌肉记忆,偶尔分神错过也不碍事,下个路口再绕回来。不需要导航,浙江省的高速网线都装在他的头脑里。

车子一直行驶在中间车道,他觉得安全可靠,因为两边都有空间。他从不抢道,轻易不超车,很少按喇叭,连刹车都是缓慢的。变化的只有坐姿,平常像受检阅一样挺着背,坐久了趴在方向盘上,靠手肘调整方向。

只出过一次事故。六七年前的一个下午,回宁波路上,困乏间撞上拦路的水马,一连碰倒18个,人和车没事,赔了交警队快两万块钱。回到家他一直后怕,和妻子念叨,要是撞上了别的,可能已经没命了。

开得越久,就越胆小,路上经常看到车祸,车头夸张地扭曲。去年一个台风天,大桥应急车道上倒着两个集装箱,经过时他心里特别慌张,但只要客户需要,就得出车,车子晃得厉害,他就跟在其他车后面慢慢开,30多码,依旧戴着耳机。

耳机里是另一个世界。他尤其喜欢《红楼梦》,惊叹于人物判词的精妙,有的特意听过两遍,可惜还是没记住。只有一句话印象特别深,贾府遇难,评书先生说,“人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”。

王广超心里咯噔,这不就是他自己的人生么。

昔日的少年不再年轻了。15年前他瘦得皮包骨,后来长出肌肉,现在又胖了,小肚腩逐渐肥软。每日开车,皮肤晒得黝黑,特别是左手,比右手还黑一层。去年搬货,他被铁丝划了一长道口子,20公分的伤疤至今清晰地留在小臂上。身上再没有其他伤痕,15年前在看守所被扇肿的脸颊,螺丝刀刺痛的脚踝,电棍刺激的皮肤,早在岁月里愈合了伤口。

那年他高一,在山东就读临沭二中。年2月,同桌张志超被认定奸杀同级女生,被判无期徒刑,他被另一名学生指认为同谋,因“包庇”张志超被判三年,缓刑三年,在看守所关了13个月后释放。

人生就此滑向另一个方向。从看守所出来后,他就辍学了,生第一个孩子时才20岁。家里人安排的婚事,根本谈不上主见,因不满法定婚育年龄还交了罚款。

妻子叶婷只念过一年中专,就去上海打工,亲戚提到小伙子被冤枉进过看守所,女孩相信亲戚不会坑自己,只觉得王广超好可怜。叶婷个子不高,一张圆脸,样貌不算出众,但王广超见了就认可了,“至少配我可以”。

如今,32岁的王广超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。11点45分,从宁波出发一个半小时后,他拐进服务区吃了个饭。一碗三鲜面,25块,浇头吃完了,面没吃几口。他说,看守所把他肠子饿细了,每天早上一碗清粥,正餐一个窝窝头,唯一的肉是偶尔漂浮在汤里的油渣。

除了吃饭、抽烟,他几乎不消费。脚上那双黑布鞋,15块钱网上买的。厂里门卫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小气,从不出去花钱,“三个孩子要养”。

两年前,为了孩子上学,他在老家山东临沭县贷款买了套商品房,平米,42万,每个月还两千多。父亲在老家帮他带孩子,妻子在宁波做质检,每月加班二十几天,到手也就工资三千多。为三个孩子挣钱就是他现在生活全部的重心。

王广超和妻子在工厂宿舍。

大儿子六年级,上学期考了全班第一。玩具,零食,什么都不要,只提过一个要求,问能不能买个手机。还问他知道“吃鸡”吗,同学都在玩,他没听说过。又问王者荣耀,这个他知道,“几个小人在里面打架”,但没玩过。他跟儿子说,要考上大学才给他买手机。

有时王广超会惦想,自己如果读了大学会怎样?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,不会那么早结婚。今年,小儿子也满3周岁了,妻子觉得压力有些大,但王广超觉着还好,他相信未来的事总会有着落。他说的最多的就是“再说吧”,欠妻子一个结婚戒指,“再说吧”,孩子长大后的事,“再说吧”。

“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他开着车,眼睛盯着前方说。

到上海全程公里,南方低矮的灌木丛不断从窗外掠过,跨海大桥仅有护栏的颜色在变化——为防止司机疲劳,由南到北漆成赤、橙、黄、绿、青、蓝、紫。王广超第一次见到大海就是在这里,隔着玻璃窗向外望,海水没有想象中的碧波荡漾,而是浑浊的,像裹了层泥沙。

如果时间可以回溯,王广超最愿意回到年2月12日那个中午,大年初四,日头晒得老高,他在屋里穿着棉袄,正和父亲煎饺子,警察还没有出现。

父亲念过高中,一心想要他上大学。第一次中考,他只进了一所普通高中,父亲让他复读,才考上临沭二中。刚刚结束的分班考,他物理考了全班第一。那时候只知道要考大学,也不知道一本、二本、三本的区别,到现在他也不是特别清楚。

意外突如其来,警察把他带走时,他的父亲以为只是配合调查,直到儿子没回家才意识到问题严重。

王家在镇上条件原本还算不错,王父做苹果生意,经常去烟台拉货回来卖。儿子出事后,他在路上都不敢和熟人打招呼,低着头快速走过,“就跟乞丐一样。”家里的小卖铺也低价转让商品,匆匆关了门。夫妻俩只是闷头种家里三亩地,一季小麦,一季花生。

刚开始的几个月,王广超在看守所里还想过出去后继续读书,但案件一拖再拖,他每天剥蒜,从早到晚,一天10公斤,拇指指甲掉了两次,就这么待了13个月,出来后再也没有读书的心气。父亲也认命了,觉得儿子还背着罪名,肯定回不去高中了。

王广超从小就是内向、乖巧的男孩,甚至有些自卑。初三去县城复读,同学几乎都是城里的,没几个人像他一样住宿,同学去网吧打游戏,他也从不参与。

看守所的经历让他变得更加沉默。王父回忆,出来后王广超不再像以前那样还会笑,一天到晚都苦着一张脸。

从初中直接进入社会,年轻的男孩全靠家人出主意。他听从父亲建议去了技校学电机,回来后开了个维修铺子,修水泵。可是买一个新水泵才一两百块钱,修理哪能挣到钱?他又到宁波投奔舅舅,6万块买了辆二手货车,有4万都是借的。

最早,他在宁波小镇的十字路口拉散货,一排货车,贴块牌子“货车出租”,留下联系方式,就等着雇主上门。有时候一天去两趟上海,早上五六点就要起来搬货,晚上就睡在车里。夏天蚊子多,冬天风总是灌进来,两床被子都不顶事,冷得直哆嗦。

宁波小镇路口拉散货的货车。

“总不能一辈子开车,不如去闯一闯。”听妻子这样说,年初过完年,他又去了深圳,投奔在那里卖房子的表姐。

高楼遮天蔽日,看不见太阳,王广超在深圳第一次分不清东南西北。“眼不够用了”,太多事情超出他的理解。

他以为卖房就是在漂亮的大堂介绍沙盘,实际上一个大办公室,30多人同时在打电话。也不知道要穿西装,花几百块钱买了一套,穿了一年多,脏了就拿湿毛巾擦擦。第一次使电脑,输入客户反馈,“x先生没有买房意愿”,一根手指慢慢敲,碰到有购房意愿的,就拿个本子偷偷记下来。

中介所经理一年卖出好多房子,都是靠大学同学照顾生意,他没有任何人脉。干了一年,还是害怕打电话,每次开口都要在心里给自己打气,只能靠别人看不上的租单勉强生活。

相比卖二手房各种门门道道的“心累”,他更喜欢开车,虽然“身累”。他喜欢一个人跑在外面,只要送好货,不会有人管他。和律师、记者交谈,他总是不安地搓着双手,露出孩子般局促的眼神,但一坐上货车,属于山东男人的自信就回来了。

9月21日下午1点半,货车驶出高速,拐入上海松江一个工业园区,零部件将在这里组装,再销往世界各地。

他一摇手,门卫心领神会放行。这是一家德企,管理严格,厂区禁止吸烟,但车里是他自己的小天地,等叉车工的间隙,他盘起双腿,架在方向盘上,点上了一根烟,享受片刻的休憩时光。

到宁波前他不抽烟,卡车司机圈互相敬烟,抽着抽着也会了。只抽口味柔顺的细支香烟,十多块一包,一天半包。德企工厂有三个叉车工要打交道,他都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,不然对方刁难起来,他就有的等了。和往常一样,打了电话后,没过十分钟,对方就开着叉车来卸货。

公司负责人觉得,他交际能力强,会递烟。但王广超说,主要是因为自己听话,对方有什么意见都会应着。对方卸货时,他跳出车厢,一直在旁边陪着,不时地搭把手,不像另一些司机闷头坐在驾驶室。

公司很满意王广超的工作。厂长沈明说,以前司机送完货,经常在服务区睡觉,拖沓到晚上拿加班费,更过分的,用公司的车拉私货。王广超不耽搁,总是准时回来。全厂一年近五千万产值,他送了快一半。

还在深圳打工的时候,原先拉散货认识的老板惦着他老实可靠,邀请他成为正式员工,年薪十万,交三险,待遇比以前的司机高一截。叶婷给他分析,深圳机遇多,但开货车更脚踏实地,一个在天上飘,一个在路上走。于是他回了宁波,结婚前他听家里的,结婚后就听老婆的。

厂里上百员工,七成来自外地,沈明跟很多外地员工没法同住,他喜欢安静,而外地人爱喝酒,好热闹。王广超不一样,躺在床上下军棋也会关掉声音。每晚,沈明一熄灯,王广超就睡下了。小伙子还很懂礼貌,有时候两个人出去吃饭,他抢着把单买了。

有一次,沈明看到王广超在宿舍看书,特别诧异,这么多年,外来打工者来来往往,他从没见过有谁拿起书本的,“何况一个开车的”。

其实王广超只买过这一次书,网上说30岁必看的四本,《狼道》《鬼谷子》《人性的弱点》《墨菲定律》,翻了几页,也没看进去。

沈明专门问他什么学历,王广超只说初中毕业,一点没提高中的事。走出看守所后的漫长岁月里,他从未向身边人吐露过往事,像在一个黑匣中,独自背负屈辱和愤恨,低着头沉默过活。

踏实、安静、话不多是同事对他的一致印象。王广超几乎不和陌生人说话,跟家里都很少联系,“没什么好说的”。这两年忙重审的事,王广超频繁向沈明请假,也不说理由,直到案件终审,才道出原委。沈明觉得不可思议,这件事超出了他对社会阴暗面的想象,“怎么电影里的事情,一下子踹到我眼前来了。”

冤案平反的新闻占领各大客户端头条后,王广超收到很多同事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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