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的教育是什么?
好的教育一定是人的教育,就是人自身的教育、人的主体性的教育,而不是人的某些功能性的教育。一般人理解的教育,就是使人具备某种能力,比如考试的能力、工作的能力,乃至于人与人之间交际的能力、领导力等等。我们只是通过教育赋予孩子一种能力,这是我们很多人对教育的理解。
但我对教育的理解是:教育让人本身变得更完美、更强大,使人的情感变得更丰富,理智变得更健全。这样一种主体性的、完善的教育,我觉得才是好的教育。
孔子说什么是“好的教育”?
什么叫主体性的教育?
我是中文系的老师,在大学里教《诗经》。一个中文专业的学生毕业之后,他会对《诗经》了解到什么程度?他会答出:《诗经》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,有首诗,分风、雅、颂三类编排,还有三个艺术手法赋、比、兴……老师们把这些知识点编成填空题、名词解释题、简答题,学生们回答出来了就过关了。用这种方法教学,学生们能收获什么?他们只是知道了《诗经》是什么。
孔子不是这样教的。比如他通过教授《诗经》,让一个人发生变化。他说:“诗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”他给了我们四个字: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——有情怀;有观察力、有判断力;有责任感、有担当精神;有独立思考的精神。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这四种精神,就是我刚才讲的人的主体性。
“兴”是唤醒,就是我们要让一个人通过教育被唤醒,要让他的内心充满生命力,产生渴望做事的动力,树立远大的理想、志向和抱负,培养他的家国情怀。这是教育的第一项功能。
“观”,就是看,能够博览群书,理解艺术,理解人类文化史上的成果。一个人要提升阅读量,提升理解能力。
“群”,就是要有社会责任感、群体意识,要有对社区、国家负责的精神。
“怨”,是指批判性思维和独立思考,你会对现实有一些不同意见,通过教育,能够把这些不同意见恰当地表达出来。
教育有两大使命。第一个使命,就是传承和发展人类的文化,把人类历史上的传统文化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。
“传承文化”不是让人记住文化的知识,而是通过文化使人文明化。如果我们不传承人类的文化,人类的行为就没法文明化。
所以,人不仅是生理学的产物,还是历史学的产物。我们的思维方式、灵魂里住着古人,住着孔子:如果问一个没有读过《论语》的小孩:你要做小人,还是做君子?他一定会选择做君子,不愿意做小人。
这些价值观是怎么来的?就是通过教育,把文明“化”到人的灵魂和头脑中去。这也是教育从人类一开始出现的时候,就具有的本质性的、最原始的使命。
教育的第二个使命就是传承和发展人类的技术,拓展人类知识的边界。
今天的教育重点就在第二个层次:拓展知识的边界——我们希望孩子们能够记住更多的知识,希望将来有更多的学者、专家、科学家,能够拓展人类认知的边界,增加新的知识,把新的科学和技术不断地推向进步,创造更好的物质生活,改善人类生活的物理的空间。
科学、技术、知识的教育是手的教育,文化的教育就是心灵的教育。手的教育能让人更有动手能力,而文化的教育能让心灵变得柔软、温暖、慈悲。
说说孔子晚年葬狗的故事。
孔子晚年,他家里的一条老狗死了。孔子跟子贡说,你把我的狗拿出去埋了,埋它的时候一定要把它包好,不要直接把它亲土而葬,不要把它的头直接埋在土里。
孔子还讲了中国历史上人对待动物的很文明的态度。他说:古人葬马用的是旧窗帘,用窗帘把马裹起来。葬狗用的是车盖,可能是把车盖反过来,把狗放在上面。我现在既没有车,也没有盖,那就拿我的席子吧。
最后,他让子贡拿自己的一张席子,把那条狗一卷,然后一再地嘱咐子贡,不要让狗头被土直接埋着。
通过这么一个细节可以看出,一个人内心有多柔软;孔子在让子贡去葬一条狗,子贡如何受到很深的影响。
这就是好的教育:既要传承文化,也要传承技艺。
今天的教师能怎么做,能做什么?
在孔子的时代,教师可能还具有传授知识的职责,因为那个时候知识传播的渠道不是很多,载体也不是很多。比如孔子教《诗经》的时候,《诗经》是用竹简写的,没那么多地方摆放,而且《诗经》的成本很高,就不可能做到人手一册。
但在今天这个时代,知识传播的渠道这么丰富多彩,如果一个老师只是在教学生知识的话,这个老师必然会被淘汰。
那么,老师所起到的更重要的作用,就是在价值的判断上引领学生。
孔子认为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做老师?能“温故而知新”的人。
这个“温故而知新”,一般理解就是掌握旧知识,还能掌握新知识。实际上不是这样的。“温故”可以说是强调知识,“知新”不是强调知识。“知新”是能够对这个世界上层出不穷的新的事件做出正当的判断。
所以,孔子的意思是,有知识且有判断力的人才能做老师。
如果有学生问你:“老师,最近发生的某件事,你怎么判断?”老师要能对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做出判断。老师的观点未必是对的,但老师要问自己:我能不能做到这一点?我的逻辑是什么?我的价值出发点是什么?老师的逻辑、价值观、价值的出发点一定要是对的。
在今天这个时代,我们还对老师提出了更多的要求。
教给孩子最元典、最本质的东西
实际上,关于技术、关于具体的知识,孩子一旦被唤醒了以后,他学得比成人快。那么,学生学习的时候,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学?应该先从最元典的、本质的东西开始学。
有的书叫经典,有的书叫元典。经典的数量有很多,不同时期都可以出现经典。一本书达到了很高的高度,能一直流传下去,那它就叫经典。但是元典只能在特定的时期出现,在今天这个时代不可能出现元典。“元”有源头、原来的意思,某种文化的源头,或者某一种开山式的著作就叫元典。
德国的雅斯贝尔斯在谈到人类文明的起源的时候,讲到了轴心时代,一般来说,元典主要出现在轴心时代,就是人类的精神和认知出现大突破的时代。物理世界有宇宙大爆炸,精神世界有精神大爆炸,比如西方的古希腊时期、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,这是人类精神世界的精神大爆炸。那个时代出现的作品叫作元典。
一直到今天,元典界定了我们的思维模式、行为模式和我们的价值观。我们今天所有的价值观,以及思维、逻辑的出发点,都是从那些典籍里来的。
所以,如果从源头入手,再看别的书就很容易理解。比如,把先秦诸子百家的著作读完以后,再读汉朝董仲舒的著作,就会觉得很容易理解,每一句话从哪里来的你都知道。西方哲学也是这样,后来的学者们始终在解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思想。
培养能影响孩子未来生命发展的兴趣
曾经有老师对我说,孩子们对这些传统典籍没兴趣,没人会学。我说,谁告诉你老师只教学生感兴趣的东西?
如果我们的教育只教学生感兴趣的东西,我们根本不需要在教室里教数学、物理、化学,不如带他们去校门口的游戏机房。老师就是要培养学生的正当的兴趣——将来能够影响他生命发展的兴趣。
我创办的浦江学堂到今年正好做了整整十年了。我们按照顺序教七本书——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道德经》《庄子》和《六祖坛经》。真实的情况是,小朋友在我们的课堂里学《论语》,比学别的东西的兴趣浓厚得多。小孩子不是一定只能理解小公鸡、小白兔,小孩完全可以理解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乐乎”,只要去做就知道了。
给孩子宽泛的犯错空间
我有一个观点:一张卷子的目标不应该是分,而应该是80分。
当我们要求学生认个字,要求考到分,那就意味着他必须每一个字都不能有一点点错。这叫“分的试卷”。
还有一种“80分的试卷”,比如我们给学生个字,要求他们记住80%,也就是个字。
从人类的认知角度来说,我们通过大基数去获得更多的知识,比通过小基数%地掌握知识要容易得多,所以,个字%会读会写和个字80%会读会写比起来,后一种更容易一点;面对分卷子,哪怕你全部掌握了,也就认识了个字,而且这基本上是做不到的。这都是基本的认知心理学常识、基本的教学原理。
分的卷子还衍生出一个问题:我们的学生不会独立思考。
为什么不会?因为他不敢独立思考。为什么不敢?因为要求他考分。如果他想考分,那么他最想做的不是提出独立见解,而是不犯错。我们如果允许他犯错,他就敢于独立思考了。
为什么我们的及格分是60分而不是分?很多人觉得可能是因为不可能每个学生都得到分。可能是有这样的原因,一个班40个学生,不可能每个人都得到分,所以如果你用分来做及格线,那很多人就不及格了。
但更重要的是,当我们把60分确定为及格线的时候,相当于给了学生40分的犯错空间,这样他的思维就活跃了,胆子就更大了,敢于提出独立见解了。
所以学习的定位很重要,不可以定位为分,最多只能定位到80分。
这还牵扯到知识和文化的区别:没有人没有知识盲区,哪个字念错了,哪个典故用错了,哪个人名说错了,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,人脑子里经常会短路。我们做教育的时候,如果过度地强调这种东西的精确性,真的很有可能忽略最核心的东西。比如我们刚才讲的批判性思维,忽略孩子思维的活跃性、独立性,忽略孩子的独立思考,这样他们大胆做、仔细判断的精神勇气和探索性勇气就都没有了。
知识、技能和素质该怎么区分?
上个世纪九十年代,我们就开始重视素质教育了。但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不知道什么叫素质教育,认为就是知识越多越好,技能越多越好。
我们先想什么不是素质。
第一,知识不是素质,第二,技能不是素质。它们有助于提高人的整体素质,但是本身不是素质。
孔子曾经也意识到很多人是因为他知识多才觉得他厉害,他专门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,跟他的学生子贡讲,你是不是就认为我知识多?他的原话是:“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?”
子贡一听,说,对呀,你就是学了很多知识,所以我们都很崇拜你,拜你为老师。然后孔子说:“非也,吾道一以贯之。”他说,不是这样的,我是有判断力。
知识多不代表素质高。但不是说我们不需要基本的知识,知识很重要,它是这个世界的边界。你的知识到哪里,你的世界的边界就到哪里。但还要考虑一个要素:人的生命是有限的,我们不能无限地扩展自己的知识领域。
如果我们把学习知识理解为扩展生命的宽度的话,那我们生命的宽度有无限性,我们没有办法在无限性上较劲。还有一种叫生命的高度,高度就是人的判断力。
一个人最重要的素质,最核心的能力,不是他的知识宽度,而是他的判断力和精神高度。
我们今天读《论语》的时候,把《论语》变成了填空题、知识化了。孔子的主要思想“仁”——仁义道德的“仁”,它不属于知识概念,它属于价值概念。但是我们今天的考试把它变成知识概念了,让学生解释这个名词概念。
孔子在《论语》里跟他所有的弟子们讨论“仁”的时候,从来没有给它下过定义。学生们问孔子什么叫“仁”,孔子给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一样。为什么不一样?因为孔子不是在下定义,这实际上就是在暗示我们,他所讲的“仁、忠、义、信、诚”都不是知识概念,而是价值概念。
如果我们将来需要通过某一方面的知识、技能来展现自己的精神高度的话,那么技能和知识都很重要。但是问题的关键,在于你有没有这样的精神高度能够展示。
比如弹钢琴,钢琴不仅是个技能,在你演奏的时候,钢琴所能体现的是你对音乐、对这首曲子的理解,乃至于你通过这首曲子对整个人生的理解。
同样的钢琴曲,为什么克莱德曼弹跟郎朗弹不一样?我们能不能用电脑弹出一样的东西来?绝对的技能上的完美可以通过电脑做出来,但为什么每个人弹得不一样?为什么你就达不到那个高度呢?
如果一个人不去读很多书,对人生理解得不够透彻,对世界没有慈悲,没有爱,没有这样的东西,弹多少遍也没有办法达到那个高度。技能只是展示精神高度的一个手段,如果没有精神高度,手段是没有东西可以展示的。
什么是素质?孔子、孟子都已经讲了。孔子讲的素质,就是我们前面讨论的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。假如一个人有情怀、有判断力、有责任感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,你觉得他是不是一个高素质的人?假如有两个学生,一个人做到了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四个字,另一个人会四样技能:会弹钢琴、会跳芭蕾、会打跆拳道、会书法,哪个人才是有素质的人?哪个人才是真正值得信赖的?哪一个更有可能拥有更好的人生?
在《生命摆渡人》中,那个送快递的小哥汪勇,他在技能层面没有特别出类拔萃,但是他在危难来临的时候,能够扛起那么大一摊事,那种情怀、能力、判断力、组织力,就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的感觉。
实际上,素质就是“将来能不能扛事”。即使会那么多的技能,你能扛事吗?家庭的事情、国家的事情、社区的事情发生了以后,你能不能扛,有没有扛的意愿、能力,这才叫素质。
除了孔子的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四个字可以解释素质,孟子讲的“四心”也可以解释什么是素质——“恻隐之心、羞恶之心、是非之心、辞让之心”。人有“四心”,“恻隐之心”就是同情心、慈悲心;“羞恶之心”就是知不知道是非、正义、对错;“辞让之心”就是知道不知道谦让;“是非之心”就是能不能判断善恶。
最理想的教育:
“高尚的内容”和“优美的形式“
最理想的教育,就是人类的教育在最初状态下呈现出来的样子,就是教育曾经有过的“高尚的内容”和“优美的形式”。
“高尚的内容”就是不要把教育变得太功利、太实用化。我们能不能更多地带领学生去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?有人觉得,思考形而上的问题是让学生不面对现实吗?其实恰恰相反,思考形而上的问题正好能培养他反观现实的能力,能把他的精神拔到一定的高度,能让他俯瞰人生,在一个高度上把人生看透。
“高尚的内容”不是我们讨论一些高雅的问题,而是我们能不能脱离一些特别实用的、功利的、工具化的教育,更多地进行一些培养人自身思维能力的教育。
人生是需要功利的,但问题是,这些东西只是我们生命中的底线,它不代表我们生命的高度,更不代表我们人生最终追求的那个理想的境界。所以教育首先要有“高尚的内容”。
不光孔子的教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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