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做天妃年了。
年间天帝都未曾来此看过我一眼。
天界有规定,年未得宠幸的妃子按律当恢复自由身。
今日便是那年之期。
1
天界规矩繁杂,我学了百年也就记住寥寥几条。
其中有一条,我记得分外清楚,两百年未得宠幸的妃子按律当恢复自由身。
今日便是那年之期。
自由啊,这一天我可等太久了。
我哼着小曲儿收拾包袱,预备打道回府。
结果门童跌跌撞撞地摔了进来:“天,天妃娘娘,陛下宣您觐见!”
觐见?这不玩我吗?
我越过半跪在地上的门童,抬首往九重天望去,远处亭台楼阁金碧辉煌,几位织女正在云间施法布织彩霞。
琉璃瓦顶笼于云烟,那儿是天帝天后的居所,两百年间我也就册封的时候去过一回。
“娘娘?”
我回过神:“谁来宣的旨?”
门童朝着殿堂方向作揖,脆生生道:“是近日新上任的天官大人。”
天官大人?新上任的?
“原先那位天官被贬下凡了?”
门童摇了摇脑袋:“回娘娘,我终日未出,不曾知晓。”
也是,门童随我在此长居百年,平日深居简出,仙界上下恐怕也早忘了有我这么一号人物。
忘了说,我是化形那一日被天帝虏来的。
当年一头雾水与君共乘九霄云间,好不风光,我在一夕之间也算得上仙尽皆知。
谁说仙人都是仙风道骨,与世无争?
行册封礼时,他们当时的戏说,我仍旧记得一清二楚。
“现在怎么连棵小草都能做天妃了?”
“看样子修行尚浅,约莫是长得有几分姿色。”
“姿色?此等?”
“我可听说了,是星宿指路,老君算了一卦曰此女命可兴族,仙君这才将她带了回来。”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原来如此,亏得他们,我才知道我被虏只是因为有做吉祥物的潜质。
若不是册封礼上,天帝传了两百年修为予我,我才不会安守于此百年呢。
如今将我召去,他最好是再授我谢礼,否则……
我手中捏了个诀,指尖小小的火苗烫得我一激灵,我长叹了口气:“否则……我非当日一头撞死,必也不日拘室身亡。”
“娘娘何必如此悲观?”
门外进来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,他修长的身体挺得笔直,面上带着和熙的笑意,一袭雪白长袍垂至脚踝,他倒是比那些嚼舌根的老神仙灵气更甚。
我细细打量了他一番,好奇道:“你是何人?”
门童从我身后探出头来,他两步行至门外,俯首作揖道:“天官大人。”
他合手笑盈盈地回了一礼。
这便是新上任的天官大人?模样生得倒是俊朗……
我迟疑道:“天官大人可是哪位上神之子?我见你修为也不过三百余岁。”
三百多岁便能成为天帝面前理政的天官,这能不沾亲带故吗?
他还不承认:“娘娘说笑了,我不过下界一树灵,得风雨点化,幸而荣登神坛。”
我点点头,两百年了,没见过如此谦虚的神仙。
2
“那你确实运气不错,当年雷公电母一斧头下来,我差点死在化形前夕。”
天官大人眉头微皱,看起来有些许动容:“娘娘受苦了。”
见他这模样,我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,下界修行,哪个不用挨几次雷劈?他若为下界树灵,早被劈上八百回了。
当然了,我是例外,只受过一次雷劫,大半还被我身旁那棵粗壮的老树受去了。
我也是上了天界才知,上神的儿女生来便是小神仙。
他们未知人间疾苦,不受风雨寒霜,更别提雷电之试。
他们中有人不学无术,亦有先天大才,大才者当属天帝任之用之,不学无术者则坠入凡间历劫。
他是哪种?看他这副笑若春风,又为我之经历黯然神伤的样子,必然是未受刑罚的先天大才。
我可不敢在他面前摆什么天妃的架子,我小心翼翼问道:“大人可知陛下召我何事?”
他抬起眼眸,眼底有粼粼波光,像是盛了汪清澈见底的湖水,他语气轻柔道:“许是好事。”
我努努嘴,原来他也不知道。
“我随你同去便是。”
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天帝还能揪着我这株小草不放吗?
时隔两百年,再上九重天,我目之所及,景色建筑皆与百年前别无二致。
我无聊地打了个哈欠,忽地想起方才童子答不出的那个问题:“你可知原先的天官大人何去?”
他踩在云间背对着我,声音飘渺:“听说是前不久为天后娘娘采药,失踪了。”
“失踪了?天后娘娘病了?”
两桩这么大的事,我竟没听到半点风声。
云间开口灌风。
我没听到天官大人回话,片刻间已至大殿门外。
长廊天兵罗列守卫,远看大殿金碧辉煌,近看肃穆庄严,我低下头,像个鹌鹑似的跟在天官大人身后。
他突然回过头来,做了个请的动作:“娘娘?您是天妃,不必拘于在下身后。”
我看了看眼前不苟言笑的天兵天将,往他那边靠了一步,讪讪道:“我只是个名存实亡的天妃,与草木精灵无异。”
天官大人眉眼如画,察觉到我的不安,他将步子放缓了些,且与我闲聊道:“娘娘也是草木一族?”
“是,不过我名尚来得及登记在册。”
毕竟我化形之日,灵智初开,遇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天帝,而后长居天庭,也没机会前往族群。
不过,天界除了无甚功绩的童子与仙侍,其余人的名字都会被刻在一座石碑上,石碑高耸入云,用凡人的话来说,那是神迹。
我虽未在族群登记在册,但好歹在神迹留下了一星半点痕迹,日后说起来也算是光宗耀祖。
我看着天官的侧脸问道:“天官大人的名讳可是印在了神迹之上?”
“是。”他弯起唇角笑了笑,温和地像夏日晚间的微风:“还未向娘娘禀明,我名参九,之前一直在药老阁当差,近日得天后娘娘赏识,才得以侍奉殿前。”
“参九?”
他应声看了我一眼,我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:“是谁给你取的名字?”
“族中排辈,几位长老定下的名字。”
我了然地点了点头,他继而问道:“还未请教天妃娘娘名讳。”
我有意逃避这个问题:“陛下让你宣旨,你连我的名讳都不曾知晓?”
他轻轻摇了下头。
我没再搭话,埋头往前走去。
殿堂高门大开,天帝一身华服立于尊位,不怒自威。
我跪下身去,合手贴于地面,磕头道:“陛下万安。”
“草儿,许久未见,怎的与我生疏了?”
“……”
两百年了,听到这个草率的名字我还是忍不住想挖条地缝钻进去。
3
“草儿?”参九看向我,表情有些错愕。
我轻轻瞪了他一眼。
我不喜欢旁人这样叫我,但这是天帝给我取的名字,我也无法辩驳。
天帝走下高台,他亲切地将我虚扶起来:“草儿,快起身吧。”
“……”
与参九相比,天帝的五官更显凌厉,他嗓音浑厚,一副老成的做派:“两百年未见,出落成大姑娘了。”
我陪笑了两声,提醒道:“陛下,我在天界待了两百年了,何时可以归家?”
“归家?”天帝原本上弯的嘴角垮了下来:“草儿不喜欢本君?”
确实不喜欢。
我心底发虚,他用的称呼是本君,不是我,我若说个不字,没准下一秒就要改住天牢了。
“没有没有。”
求生欲让我连连摆手:“陛下授我百年修为,我感激陛下还来不及,怎么会不喜欢陛下呢?”
我小心观察着天帝的神色,见他对这话受用,我乘胜追击道:“只是我这两百年间,修为没有丝毫长进,因而求知心切,欲归家询问一番族中长老是何缘由。”
天帝长袖一挥:“这还不简单?”
“……”
眨眼间,天帝又授了我两百年灵力。
我摸不准他的意思,于是壮着胆子问道:“陛下这是?”
他转身越至高台就坐,摆了摆手,像在打发一只可怜的小兽:“我两百年间事务繁忙,未曾多去探望草儿,还望草儿莫要见怪。”
见什么怪?他千年万年不要搭理我才好呢。
“陛下为天下事所忙,若我因此嗔怪,岂不是太任性了?”
唉,都是为了活命和光宗耀祖的场面话。
草儿这名字虽然难听,但毕竟熬了两百年,临门一脚,我也不至于想不开将自己的名字从神迹中抹杀啊。
“不愧是本君选中的天妃……”
闻言我深感不妙。
4
果然,天帝下一句话便是:“我爱汝之心切,天官亦知。两日后草儿与本君行册封礼之时,本君再授两百年修为予你可好?”
修为?还能再给我两百年?
我眨巴眨巴眼睛,心底飞快盘算起这桩买卖究竟值不值。
独守两百年空房,换四百年修为?
草木修行不易,修为不够,极易殒命,这买卖不做就是傻子!
“好!我愿意。”
参九奉命送我回居所,一出殿堂他就对我不阴不阳道:“草儿娘娘答应的倒是快。”
这话说得奇怪,我猜他大概是和其他神仙一样,在嘲讽我攀高枝。
我不甚在意地答道:“不然你替我拒绝?”
谁料参九竟问道:“你想走吗?”
走?
我诧异地看了眼参九,又看向低处的殿宇,心道这人度量怎么这样小,不过一句玩笑话,便让我徒步走下九重天?
“你敢让我走我就告诉陛下去!”
参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,他眼睛微微眯起,语气不善道:“娘娘对帝君倒是情真意切。”
他从哪儿看出来我对天帝情真意切了?
我明明是对他所授的修为情有独钟好吗?
他以为谁都和他一样,一出生便是大才,两百岁便得以侍奉殿前?
我不过是只身不由己的吉祥物罢了,不顺从就是死,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。
“天官大人上任时间尚短?”
参九抬了下眉,表情看起来有些疑惑,但他还是答道:“尚短,不过两日。”
才两日?这回轮到我惊讶了:“那你在药老阁待了多久?”
“月余。”
可恶,为什么我没有个做神仙的爹!
“娘娘问这些作甚?”参九问道。
我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天兵天将,抬手挡在脸边,与他商量道:“我和你说个秘密,你唤朵云送我回居所可好?”
约莫是今日织女布的晚霞过浓,霞光衬出参九的耳垂微微泛红,眼前云烟散落,他眼里旁的情绪褪去,嘴角重新挂上了一抹笑意。
“好。”
刚下九重天,我提醒他道:“天官大人,不必行于住处。”
参九闻言在别院外的花园里挥退了云雾,此时的他像个好奇心过盛的孩童,眼里满是期待:“娘娘说的秘密是什么?”
我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,越过他走向不远处的凉亭,我倒不是对参九不耐烦,只是这个秘密说起来略有些沉重。
我在石凳上坐下,对参九做了个请的动作,而后挥手将此处的茶具召了出来。
“天官大人稍安勿躁,喝杯茶?”
我将泡好的茶水递到他面前,他抿了一口,重新看向我。
“不知天官大人觉得这茶如何?”
他攥起茶杯又仔细看了看,平静道:“花茶,大差不差,香气醇厚,想来养花废了不少功夫。”
“正如大人所言。”我错开他的视线,目光落在群花争艳的花圃中,“他们说的不错,下界青湖的灵者尸骨用于园圃,是最好的养料。”
参九面色微变,他起身往花圃旁走了两步,指着一处问道:“这儿,埋着尸骨?”
“就在这座园子里,埋在了哪儿,我修为不够,也无法感知。”
参九坐回来,他敏锐地察觉到我要说的秘密与这具尸骨有关:“娘娘认得他?”
我喝了口茶,托腮回忆起我刚进别院不久后发生的事。
“你当值时间虽短,但长居天界,应当知晓有院落的仙者所分都是两名门童。”
参九没抓住重点:“我何时言说长居天界?”
我瞥了他一眼,意有所指道:“天官大人福泽深厚,不必过分谦虚,还未请教大人的父神母神是哪路神仙?”
“娘娘觉得我在骗你?”
我没说话,端起茶杯又抿了口水,算是默认了这个答案。
参九顿了须臾,他将左臂袖子往上撸,露出了满是伤痕的小臂。
5
我被他手臂上数不清的伤口吓了一跳:“大人这是何时受的伤?”
他放下袖子,面上仍带着薄愠,似乎对我的误解十分不满:“凡间精灵入天界,需过拂尘桥,娘娘在天界百年,不应该没听说过此事。”
我确实听过,拂尘桥下弱水涌动,意为拂去下界者种种杂念。
但我从不知拂尘桥险象环生。
除非……
“大人过桥时封了五识?”
参九没答我的问题,他只是有些意外地看向我:“娘娘如何知晓封五识亦可过桥之事?”
我左右环顾,四周虽无人,我还是将声音放低了些:“这院里埋的尸骨便是当初照你这般过桥之人。”
参九并未否认我句中所指,他猜测道:“此人是娘娘的另一位门童?”
我点点头,解释道:“两百年前我来到这儿,青云率先被分至院中,哦,青云,大人方才见过的,那孩子有些莽撞,但礼数周全。”
参九一言未发,示意我继续说下去:“他有位兄长,名唤泛舟,不久后也被分到了我院中。不同于青云,泛舟他做事沉稳,说话老成。”
“有次我意外撞见他后腰上的伤痕,错认他被其他宫的仙人欺辱,一番追问下才得知……”
我叹了口气,接下来的话没再继续说下去,参九心思细腻,心中应当有了推测。
泛舟身上的伤正是过拂尘桥时所受,当时我并不理解他意欲何为,都是成仙,不过摒弃一些杂念,有何舍不得?
几日后,泛舟行迹败露,我亲眼见到天兵因他忤逆天规将其斩杀。
彼时我正发愁园圃里不冒芽的鲜花,有仙子言笑曰青湖边草木繁茂,那儿的灵者尸骨用来养花最是合适。
青云得知此事,竟将泛舟的尸骨亲手埋进了地下,作以花肥之用。
他打理好花园与我禀报,我却被他淡然的态度惊得一身冷汗:“那是你兄长,他为了你才冒险上了天庭,你明明知道他最爱干净!”
青云闻言有些不解:“人各有命,各安其命方是正道,他为天道所不容,与我何干?”
“……”
直至那一刻,我才意识到,仙者不问人间,不是他不愿意,而是他早已无心。
我虽上界为天妃,但天帝对我不闻不问,我与泛舟又有何区别?若违背天规,忤逆天帝,十个脑袋也不够我掉的。
再说,比起其他人,我也算是幸运,至少我是个吉祥物,天帝愿意用修为留下我,我名亦在神迹熠熠生光。
只是我在大殿所言非虚,两百年了,除了天帝授我的修为,我自身并无半点精进……
参九盯着杯中的花瓣,不知在想些什么,我打断他的思路:“我原先只是想讲个故事吓吓你,谁让你一言不合便让我自行走下九重天?未曾想你与泛舟有同等经历。”
为了让参九没有机会威胁我。
在他开口前,我连忙举手发誓道:“大人放心,我和那些神仙不同,三魂六魄具在。我并不觉得封五识过桥便是重罪加身,我会为你保守秘密。”
说话间,参九微微皱了下眉,害得我心里一虚,紧接着又加了一句以示诚意:“也请大人诸事小心为上,预祝大人早日得偿所愿。”
参九将杯中的茶饮尽,他自行续了杯水,淡笑道:“我与娘娘非亲非故,如何相信娘娘可以为我保守秘密?”
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:“我见大人如见故人。”
参九端起茶杯的手僵在身前,他看了我一眼,眼里的情绪让我莫名有些看不懂。
我自顾自说道:“众所周知,我化形后便被天帝带到了这儿,我未见过族中亲友,也许是同族,我对你,有些熟悉。”
“也许娘娘与我本就是故人呢?”
6
见他风轻云淡的样子,我笑了笑回道:“大人可是在与我说笑?”
参九真就弯起眉眼笑了起来,我随他一起尬笑了两声,笑过后,他敛了神色:“众生皆苦,为神者缘何说笑?”
所以他说的故人,是实话?
“你认识我?”
谁料参九开口便让我吃了一惊:“我为娘娘而来。”
“你是我的兄长?”我胡乱猜道。
参九摇了摇头,继而语出惊人道:“算是债主。”
债主?骗子吧?我可没在凡间转悠过,更别提赊账了。
思及此,我理直气壮道:“我欠你钱了?”
“未曾,娘娘只是欠了我50年修为。”
“……”
更离谱了,除了天帝,还没有人多授过我一天修为。
“大人是在戏弄我吗?”
参九淡淡瞥了我一眼,他看向园中花草,波澜不惊道:“娘娘可是忘了,化形之日为你挡下半道天雷的大树。”
我讶异地瞪圆了双眼:“你就是那棵老树?”
“我不过三百岁,为娘娘挡去那半道天雷,生生抹去五十年修为,倒是不知何时成了娘娘口中的老树?”
我讪讪笑道:“不知者无怪,不知者无怪,我当时灵智未开,怨不得。”
我亲自为他斟了杯水,以示歉意。
“大人如今身居高位,前尘往事皆应放下才对,我修行不易,百年来仅有一身陛下所授的修为,想来大人不会与我多做计较?”
参九皮笑肉不笑道:“我是为了找你才上的九重天,为何不会与你多做计较?”
这人真是奇怪,他术法如此高深,竟也在意被天雷劈去的五十年修为,还为此冒死过了拂尘桥?
真是个疯子。
理智告诉我不要与疯子多做纠缠,虽然肉疼这五十年修为,但眼下还是保命要紧。
“不就是五十年修为吗?我予你,你可是了却了心愿?”
参九挑了下眉,从容道:“当然。”
闻言我伸出手掌,将体内的修为凝作一个球。
正欲传给参九,他一挥手,将修为重新打回了我体内。
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参九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浮灰:“我要的是娘娘的修为,不是帝君的。”
7
我有些生气,觉得他不识好歹:“这有何区别?”
“我豁出性命救下娘娘,娘娘对在下却无半分诚意,世人若知,该如何耻笑娘娘?”
他说的也是。
我点点头,遗憾道:“但我的修为已经许久没有精进了。”
“可否让在下为娘娘诊脉?”
对了,他先前在药老阁当差,说不定真能看出点名堂来。
“如何?”看着他紧皱的眉头,我忍不住问道,“可能看出来是什么问题?”
参九摇摇头,他眉头未松,抬手结印,试图将自身修为传给我。
只是一瞬,他被一道力量击得往后退了两步:“不行,你身体被下了禁制。”
“禁制?”
什么意思?
我忙追问道:“我的修为无法精进是因为这个禁制?”
参九沉默良久。
“我再问一次娘娘,你想走吗?离开天界,离开帝君。”
他答非所问,忽然问这些做什么?
天庭是我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吗?泛舟被绞杀的景象仍历历在目,笼中鸟要跑又能跑到哪儿去?
参九没有继续追问,见我不答,他背过身去,幽幽道:“娘娘若想知道真相,今晚可以去药老阁看看。”
“为什么要去药……”
我还没问完,参九已然驾云离去了。
药老阁?
难不成我的禁制是药老下的?
可我只在两百年前的册封大典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。
实在想不明白……我决定照参九所说,今晚去药老阁探探虚实。
我并不怀疑参九说的是假话,他没理由害我。
而且我对他确实有熟悉之感,与其说相信参九,倒不如说我是相信自己的直觉。
夜半,我躲开青云,独自前往。
药老阁主厅灯火通明,人影错落。
这是在做什么?
我小心翼翼地靠近,却又不敢靠太近。
因为修为不足,容易打草惊蛇,我变了个法子,从指尖绕出一根蔓条往那边延伸过去。
厅内传来药老略显沧桑的声音:“老儿实在是无能为力了。”
“师父……药草不够了。”
药老重重地叹了口气:“再拖下去,恐怕就来不及了。”
另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:“药老?你是觉得我算的命数不准吗?”
这是……掌管星宿命盘的老君。
他怎么也在这儿?
“老儿没有这个意思,只是若想保天后娘娘无恙,这具身体无疑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天后果真病了,可药老说的身体又是什么意思?
“躯体之事,不劳药老挂心。”
居然是天帝?我吓得手一抖,指尖的蔓条差点断开。
“我早已物色好躯体,一定比这具更加合适。”
药老仍有些放心不下:“就算是自愿贡献灵体,灵体内也不应有过多杂质,凡界修为紊乱,找一具合适的躯体绝非易事,老儿本不该置喙陛下的决定,但事关天界运数,老儿不得不谨慎一些。”
我从窗影上看到天帝不甚在意地挥了下手:“药老在我面前不必如此,你的意思我都明白,早在两百年前,我就为天后找到了合适的替换身体。”
等等?两百年前?替换身体?
我手心一凉,天帝说的,莫不是我?
8
“届时还需药老替婉儿好好调理身体。”
药老勉强应下,又问道:“可定好了日子?”
老君答道:“嘿,我都说几回了?天后娘娘命数将尽之时抽魂替换,是与新躯体融合的最佳时机。”
“那……就是两日后?”
天帝的声音里含着笑意:“正是,两日后我将册封新后,还望二位仙长配合。”
我以为我只是个吉祥物,没想到居然即将成为天后的一只器皿。
我咽了口唾沫,寒风钻进衣袖,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,指尖的蔓条也跟着抖了抖。
“什么人!”
糟了,被发现了。
我慌不择路,心下断定自己跑不掉了,不禁生出一丝绝望。
我这一生,未见族中亲人朋友,受尽天界之人冷嘲热讽,见过生死别离,知道世态炎凉,唯独不知自由欢喜是何滋味。
如今即便是死,也要沦为行尸走肉,真是……可怜可笑。
身后脚步声逼近,我逃无可逃,一只大手忽地将我拽进了角落。
来不及惊呼,那人立马抬手捂住了我的嘴,耳畔一阵劲风掠过,面前的人手臂有力,胸膛宽厚,身上带着股熟悉的冷香。
是参九……是他救了我。
算上天劫那一次,这是他第二次救我了。
片刻后,周围重新陷入一片寂静,参九慢慢松开了捂在我唇上的手,低声问道:“娘娘可见到真相了?”
他早就知道,却还要让我冒险来这儿亲眼看看,亲耳听听,我有些冒火,可他偏偏又救了我,我对他生不起气来,只能闷声问道: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“不久前。”
广寒宫的月光照不到这里,我只能借着星星点点的微光,抬眼看他:“你说你是为我上的九重天,这话可是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
“你应选天官,亦是为了我?”
四周虽无光亮,但我能感受到参九目光灼灼地落在了我身上:“都是为了你。只要你想走,我现在就带你离开。”
我犹豫道:“那你能不能告诉我,之前的天官大人究竟去哪儿了?”
寻药有药老阁的人,再不济,遇到危险失踪的也不会是殿前天官。
参九说应选天官也是为了我,他不久前才知道真相,怎么会这么巧,他要应选天官,前天官就出事了?
“我怎么会知晓他的去向?”参九辩解道,“你在怀疑我?”
我摇摇头:“只是时间太巧了,让我觉得奇怪。”
“那你愿意跟我离开天界吗?”
我问道:“去哪儿?”
去哪儿不会被带回来,普天之下,有何处可藏?
“山川湖海,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,别忘了,你且欠了我五十年修为未还,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的。”
山川湖海,草原骏马,我想去哪儿都可以……我万念俱灭,却在微弱的星光中被他蛊惑:“好,我跟你走。”
9
不过离开之前,我仍有最后一个念想。
破晓时分,我与参九携手立于神迹前,我震撼于它的高大巍峨,仰视它高耸入云的峰峦,口中不禁赞叹道:“这就是神迹……”
参九问道:“你想看你的名字?”
“嗯,有生之年若能出现在神迹上也算了无遗憾。”
“可那不是你的名字,那只是天帝随口叫的,草儿。”
他像是有些不忍开口:“连童子仙侍的名字都不曾如此敷衍。”
参九所说我何尝不明白?
我强颜欢笑道:“可是,这就是我的名字啊,两百年了,无论如何,它都代表了我这个人,神迹上标注的是我,它不单单只是个名字。”
我手贴石碑,想看看我金光弥散的名字,可等了半晌,石碑毫无动静,我有些疑惑地将手重新摆放了一次,依旧没有半分动静。
我不相信,一次次将手贴上石碑。
终于,天光大亮,参九适时扼住了我的手腕,他声线低沉地告诉我:“别试了,你的名字根本没刻在上面。”
我喃喃道:“怎么会呢?我两百年前就成了天妃娘娘,我被生生禁锢了两百年,可仙侍们无不羡艳我,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我看向参九,他心疼的眼神让我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:“她们说我虽不能像其他精灵一般游戏人间,但名讳得以刻上神迹,这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恩赐。”
“我被那些仙人几次三番讥讽,我从不生气,为什么?因为……我虽无靠山,但心底总有一丝期冀,我并不低他们一等,我之姓名尚与他们同伍。”
“可他骗我……他们都骗了我。”
我满腹遗憾,随参九离开了这个伤心地,我多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用再回来这里。
终究是事与愿违,我不曾见过山川湖海,高山骏马也只在我的想象中。
天帝发现我不见身影,第一时间召集了天兵天将追查我的下落。
我与参九中途被追上,仅他一人,怎敌千军万马?
我主动缴械投降:“将军,天官大人只是带我出来看看风景,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吧?”
为首的天将冷哼一声:“是出逃还是看景自有帝君定夺,我只领命带你们回天庭。”
“带走!”
参九手提长剑,还欲挣扎。
他若是回去,必死无疑,我的命数将尽,本不该拖累他的。
我站在他身后,趁他不注意将他一把推下了云端,参九手中佩剑滑落,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。
我不忍心地抬头闭上了眼。
将军质问道:“天妃娘娘?你这是做什么!”
我将将提起一抹笑意,刁蛮道:“他对我不敬,我早就想收拾他了,我身为天妃,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?”
将军怒不可遏:“来人!给我去找!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
“我倒要看看,谁敢找!”
10
我第一次端起天妃的架子,想来也是最后一次。
一番威慑下,众人只能将我先带回天庭复命。
大殿上,天帝一脸阴沉:“不愧是我的天妃啊,草儿,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。”
他对左右吩咐道:“给我找!务必要把参九给我找回来。”
“不行!”我心一横,提声说道:“求陛下放过他,我心甘情愿做天后娘娘的躯壳。”
“……”
殿堂之上是一段长久的寂静。
天帝挥退左右,他缓缓走近,挟住我的下巴,细细打量道:“草儿,你是何时生出了这份敢与我辩驳的勇气?”
话音刚落,他冷笑着甩开我的脸,缓步越过了我。
他站在我身后意味深长道:“真是有趣,你可知道,参九与我并没有什么差别。我为了婉月苦心策划,遍寻灵药,而他呢?他为了你,强制化形,封五识过天桥,为了接近你,甚至杀了我的天官大人。”
所以天帝其实什么都知道……我的背脊莫名生出一股凉意,冷汗从额角渗出,我硬着头皮发问:“既然陛下什么都知道,为何不阻止他?”
他突然贴在我耳边:“我为何要阻止他?”
我被他惊了一跳,身子一个劲地往边上躲。
他却用双手擒住了我肩膀,让我动弹不得:“我说过了,参九和我是一类人,我们都是为了爱而不择手段!同道之人惺惺相惜,草儿能体会这种情感吗?应当是可以的。”
“不过,那两个门童的事还没教会你吗?天界都是凉薄之人,有心之人难觅,参九虽对你不错,但我自认待你不薄,我的天妃,怎么就和他走了呢?”
他似乎百思不得其解。
我心底升起一股剧烈的绝望,就连泛舟的死也是他为了震慑我,在我面前排的一出戏,他简直是个疯子!
他说这些,无非是要告诉我,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,所以我根本不配与他谈条件,他不会迁就我,无论我自愿与否,他都会让事情顺利进行下去。
从大殿出来,云间的风一吹,我浑身上下都是冷汗浸透的凉意。
仙侍将我带到了偏殿,我如行尸走肉般踏进房间,大门关上,云层被锁在门外,自由也与我彻底隔开。
说起来,我从未见过天后婉月,仙侍们常常议论她是个奇女子。
究竟是怎样的奇女子能让天帝魔怔?
既然她已病危,若我动手杀了她,一切的腌臜事都不会发生,是否也算顺应天命?
当晚,天帝前往药老阁商议后事,我顶风作案,潜入了天后的寝宫。
女人双眼紧闭,唇色苍白地躺在床上,她不算漂亮,顶多算是清秀,此时病入膏肓,她脸上尽是一副颓败之色。
或是病得实在难受,即便在睡梦中,她也紧紧皱着眉。
我虽于心不忍,但没理由为了一个非亲非故之人送死,何况她命数于此。
我掏出藏在袖中的匕首,高高举起之际,“砰当”一声在我身后响起。
“你,你要做什么?”仙侍急急过来拦我。
与仙侍纠缠之时,床榻上的女人被惊醒,她侧过脸,声音沙哑地劝阻道:“住手。”
仙侍应声停了下来,确定她不会再动手后,我做贼心虚地将匕首藏到了身后。
天后挣扎着要起身,仙侍忙上前把枕头往上垫。
天后靠在床榻上,低低地咳了两声:“今日之事,你莫要告诉旁人,包括帝君。”
仙侍点头应下,天后让她出门守着,只留下我与她两相对望。
“你是来杀我的?”
“不是……”
我手一滑,藏在身后的匕首掉在了地上。
“……”
11、
这下真是百口莫辩了,我承认道:“是,我是来杀你的。”
天后显得十分平静:“为何杀我?”
“不杀你,两日后死的就会是我,帝君就是个疯子,为了让你活下去,他竟让我做你的傀儡!”
“杀了我吧。”
“我被带到天界两百年,原以为……什么?”我以为我听错了,于是又问了一遍,“娘娘,你说什么?”
她看向我,认真道:“杀了我吧,我早就受够了,这具身体,没有一个肢节是属于我的,我早就死了,留在这儿的东西,不人不鬼,我早就受够了。”
这具身体居然也不是她的?
无法可想,天帝究竟是从多早之前就开始筹划这件事?
看着生无可恋的天后,我突然改了主意。
一日后,殿堂琴瑟和鸣,众神齐聚一堂,议论不休。
我身穿华服踏入众人的视线中,天帝依旧站在高台上,盛气凌人,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我,似乎迫不及待地透过我看另一个人。
他说他和参九一样,都是为爱不择手段之人,可参九还是与他不同的。
参九想带我离开天界,却沉下心细细试探我的意思,若我有一丝不愿,他绝不强求。
他让我自己选择要走哪条路。
可怜天后缠绵病榻,连选择自己生死的机会都被天帝剥夺。
他是个疯子,不折不扣的疯子!
我踏上高台,在众神的目送下,站至他身侧,我平白生出一丝执念:“陛下,我的名讳今日之后可会刻于神迹之上?”
他微微一笑:“自然,今日之后,你将继承天后的名讳。”
“……”
我回之一笑:“我先谢过陛下。册封之礼,陛下可是忘了请天后娘娘为我们做个见证?”
天帝面色一僵,他察觉到不对劲,压低声音询问道:“你在耍什么花样?”
我对众神宣告:“诸位可是许久未见天后娘娘了?”
刹那间四下议论开来。
“确实许久未见娘娘了。”
“不是说天后病了吗?”
“按理说废后也该告诉我们,否则引起躁乱该如何是好?”
天帝急了,他抓住我的手腕,威胁道: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众目睽睽之下,我谅他不敢对我出手,我言笑道:“不是我想做什么,是陛下想做什么?”
我看向殿堂之外,一个三步一停的瘦弱身影出现在门外。
“恭迎天后娘娘。”
众神转身看向门外,随声附和道:“恭迎天后娘娘。”
此时的天后孱弱的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但她身上却仍带着些上位者的气势。
“婉,婉月?你怎么来了?”
天帝显得有些惊慌失措。
天后不答,在众神疑惑的目光中,她站在了殿堂中央,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。
天帝仍不死心地辩解:“婉月你是不是病糊涂了?我怎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?”
我讥讽道:“陛下还不愿承认吗?你要娘娘生,可曾想过娘娘自己的选择?”
“你闭嘴!来人,把人带上来!”他一挥手,天兵把满身血污的参九带了上来,天帝在我耳边小声威胁道:“你最好听话,否则我不敢保证,参九是否能活着离开大殿。”
“……”
我握紧了拳头,看向一脸狼狈的参九。
他吃力地对上我的视线,无声摇了摇头,明了参九的意思,我继续发难道:“要验证娘娘的话也不难,四方之神何在?”
众神目光齐齐指向一处。
四方之神有一面镜子,可照明一切事物真身,这也是那晚天后娘娘和我提了之后,我才知道的事。
天帝知道事情瞒不住了,趁众人不注意,他瞬间扣住了我的脖子,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向我。
参九怒声嘶吼,试图挣脱两名天兵的束缚向我奔来。
此时众神不必相看四方镜也信了天后的说辞,于是诸神皆怒,神佛慈悲,众生平等,此等逆天改命之事,怎被允许?
天帝为众神讨伐,携天后逃亡之时,他将奄奄一息的我坠入虚空。
眼前云雾变换不止,我眼前闪过熠熠生光的神迹,翱翔天际的雄鹰,连绵起伏的山峦,最后的记忆消失在一汪碧绿的湖底。
12
我不知走了多久,终于在树林深处的一棵参天大树下,见到了活人的身影。
少年唇红齿白,乌发白袍,看上去灵气逼人。
我被其吸引,忍不住上前搭话:“公子可是在等人?”
他抬眉看我:“正是。”
“等的是谁?”
“一个故人。”
“故人?可曾等到?”
我似乎有些多问,他既还在此,必然是尚未等到。
谁料他答:“等到了。”
我神色微怔,下一秒回过神来,感慨道:“真好,得见故人必然欣喜。可惜我在人间游荡太久,已然忘了所寻之人是谁……”
我走近他,在大树的另一旁坐下,稍作歇息。
余光瞥见粗糙的树皮上,隐约刻着两个字,我伸手描摹,不禁发声问道:“这是什么?是你刻的吗?”
少年掠过树皮,看向我,似在追忆……
良久,他倚回原处,淡声道:“是故人的名字,她叫木犀。”
全文完
作者:鱼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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