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给宝筝擦了擦眼泪,让她不要哭了。
「母亲还好么?」
「夫人……」宝筝咬了咬唇,只道:「夫人已经回徽音殿了。」
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「她知道我没了一个孩子?」
宝筝泪落难抑。
那,她又怎么会好呢。
殿中,那具尸体已经不见了。
地面光洁如初,无有半分血污。
我没理宝筝的劝阻,坐在那块地上,发着呆。
一直到李熠过来。
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,塞进被窝里,问我:「你不要命了吗?」
我没力气搭理他,半晌,似乎听他叹了口气。
「你把药喝了,听话。」
我觉得他好笑,竟会把这两个哄孩子似的字,用在我这里。
可他又说:「你听话,养好身体,我就把赵夫人给你。」
我拿起了案几上的药盏,一饮而尽。
李熠坐到了床边,抬手覆在我小腹上。
他低垂着眼,我看不清他的神色,可他的手却在极轻微地颤抖:
「陆惜微,你要是愿意……」
他沉吟太久,我没听到后话,只听到寺人激动来报,前线大捷,江都王大军挺进关中。
李熠急着赶去议政。
临走前,他恢复了我的中宫待遇,将自己身边的宫婢留下来照看我,让我等他议政回来,说有话想要问我。
可他太忙了。
一忙就是大半个月,我没等来他把母亲还给我,却先等到了孙岫月邀我同去高座寺进香。
出城的舆轸里,她又一次跟我说「抱歉」。
她说,之前她小产,是她自己喝的红花:
「这口黑锅,原本是为顾太妃准备的。」
自崇训宫风波后,顾太妃为化解旧恨,曾多番向她示好。
那晚,是她终于下定决心,打算用腹中孩儿的性命做礼,去赴顾太妃之邀。
却没想到,自己算准了时间饮下红花,可顾府却突报太妃之母遇疾不起。
「顾太妃因而出宫探母,未能成宴。」
可那碗红花,却如期带走了她的孩子。
「失去一个孩子,实在太疼了。」
疼到她整整昏睡了三天。
醒来时,才发现连累了我,甚至,连累了我的孩子。
「惜微,对不起。」
我摇了摇头,让她不必放在心上:
「逼我母亲向我挥鞭的人不是你。那个孩子的生死,也不该由你来担负。」
我收回抚在小腹上的手,在她近乎同情的眼神中,问她,今日带我出宫,是何目的。
「惜微,你怕死吗?」
我笑了笑,说,当然怕。
我的母亲尚在苦难之中。
我的哥哥,他还不知所终。
我怎么会不怕死呢?
「那就走吧。」
她说:「皇都将生风波。你带着赵夫人,离开吧。」
15
「我会安排赵夫人与你两路离京。五里外,有备好的车马护卫,他们会护你往寻阳去,你与夫人就在那里聚首。」
「后路,便由你自己了。」
当晚,高座寺中,她打通了关节,偷偷将我送到寺外。
可我走出去没有两里,便被羽林卫团团围住,直接「请」回了宫。
显阳殿里,李熠坐在那里等我,他身侧站着那个名唤调雨的宫婢。
是那日的崇训宫中,被冤窃钗的宫婢。
也是我失去孩子之后,被李熠留在显阳殿「照看」我的宫婢。
我自嘲一笑。
正想着该说些什么,免使无辜之人跟着受罪。
李熠却挥退了左右,将一封信甩在我面前。
那是陆勉谋反之前,我送走赵夫人之后,写给谢清闻的一封信。
没什么逻辑可言,想到什么写什么,一笔写陆家,一笔写政局。
也写这些年,我新读到的书、新学会的曲谱、新为他酿出的寒雁春。
最后,我跟他道对不起。
我告诉他,我可能真的快要等不下去了。
这些年,我一茬一茬派出去的人,没有一个,给我带回过一丁点希望。
而陆氏,倾覆在即。
我真的太累了:
『哥哥,若有朝一日,你回来了,一定不要怪我。』
我将信封好,却发现,无一人可以托付。
那时候,我才惊觉,在这世上,我无刎颈交,他少知音友。
我若一去,天下便又少了一个人记得他。
想到这里,我就不忍心了。
于是又将此心意添上一笔,封好了信,仔细收起来,不想死了。
李熠按着我的后颈,将我欺进暖帐。
我以为我已经没力气反抗了,可挣动间,却还是一口咬在他腕上,尝到了血。
「你不是怕死吗?
你不是不舍得谢清闻于人世无人惦念吗?
那你就为谢清闻,好好承着朕的恩宠。不然,朕送你死!」
他想把我扳过来,可我不想看他的脸,不想看着那双眼睛,那样凶狠、怨毒地望着我。
撕扯间,我一口气没喘匀,开始剧烈地咳。
眼皮也越来越重。
慢慢地,终于彻底没了力气。
李熠如愿将我翻过身来。
不知道是不是我面目过于狰狞,吓到他了。
我看到他的眼睛里,写满了我从未见过的惊慌。
他似乎在同我说些什么。
可我已经听不见了。
合上眼那刻,我下意识无声地唤:「清闻……」
16
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李熠那见鬼一样的神情,是因为我吐了好多的血。
宝筝说,她进来看到枕衾上那大片的红时,一度以为我人已经没了。
直到太医令匆匆赶来,战战兢兢地上禀,说我沉疴郁结,所幸求生之志尚坚决,只要好生调养,还是有希望的。
殿中的冷意,才稍稍缓和了一二。
李熠几乎日日都来。
他不再强迫我,甚至不怎么与我说话。
许多时候,就在一边坐着,或是翻书,或是理政,偶尔与我目光相对,就那么一直看着我,像在看一道不知该怎么解的难题。
转眼到了夏末。
夏末秋初,便是我的生辰。
李熠大设宴席,命内外命妇皆来为我贺寿。
旋师路上的江都王,也与往年一般准时,遣人给我送来了一株白珊瑚,一串琥珀珠。
可谁都没想到,就在寿宴当日,孙氏举旗谋反,兵发金陵。
『「皇都将生风波。」
我想起孙岫月那日的话,终于明白,这场风波,是指什么。
李熠披甲持兵,决意亲自守城,又令后宫避入广陵,以备不防。
宫中乱作一团。
我却四处找不见孙岫月的身影。
「……陆惜微!你发什么愣!」
耳边传来李熠大声的斥责。
我回神看向他。
「今天没有诏狱可以给你躲!还不快走!」
他死死捏了下我的手心,将我推给他的亲卫,转身拔剑,走进了茫茫黑夜。
巍巍帝宫,在我眼中渺小,远去。
恍惚间,我似乎又回到了那里——
诏狱。
17
十六岁那年的诏狱。
也是差不多的时节里,长广郡公因不满陆太尉当国,趁其南下会稽之际,发兵攻入金陵。
斩守将,释囚徒,劫掠百姓。
称「长广之乱」。
叛军入京的第一件事,就是火烧陆府。
而那时,赵夫人随陆太尉南下,谢清闻在石头城大营,陆勉则与东宫太子一起,正在豫州平定流民暴乱。
甚至我与娘亲,也因出门晚归,避开了那场横祸。
倒霉的,只有最无辜的那群人。
被封死的朱门里,仆婢的嘶嚎声,混着朱门外,挥向百姓的兵戈声。
直把皇都变酆都。
我带着娘亲与随行卫侍,躲进了空荡荡的诏狱。
这一躲,就是整整十日。
娘亲素来体弱,又因惊惧,就此病倒。
我守在她身边,一边呵着她愈发冰凉的手,一边祈祷,但愿回府查探情况的卫从能顺利请回一位大夫。
不知过了多久,外面传来了轻微的响动。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,下意识抓起脚边的木杖,将众人挡在身后。
是叛军,还是卫从?
我想了许多种情况。
可在我终于看清了出现在眼前的那道人影之后,却迟迟不敢相信。
直到宝筝雀跃的呼喊声从身后响起,我听到她唤「公子!」
公子。
真的,是他。
我顿时脱力,木杖落在地上。
谢清闻的脚步,停在了看到我的那一刻。
我不知道他停了多久,我又站了多久。
只知只此一望,定我一生。
卫从带着灰头土脸的大夫随后赶来。
可搭了脉,老大夫却是一味地摇头。
「傻孩子,不哭了,谁没有一死……」
娘亲拉着我的手,一下下地轻抚。
她的眼皮已经很重了,重到睁不开再看一看我,却还记得嘱咐我,天凉了,等晚些时候了家,记得要换上厚被子,莫要贪凉。
「阿娘……您别走……」
我伏在草席上,痛哭失声。
娘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将谢清闻召到跟前:
「二郎,凡事小心,要平安。
不然,夫人她……会伤心的。」
阿娘说着,顿了顿,用更轻的声音,却是一字一句地告诉他:「惜微,也会伤心。」
我猛地一抖。
望着弥留之际的母亲,久久无声。
原来,她什么都知道。
谢清闻定定地看了我一眼。
「阿娘……」
他循着我的指缝,一点一点,扣紧了我的手。
郑重与我阿娘许诺:「您放心。」
幽暗潮湿的诏狱里,我的娘亲,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
第二日天明,我的谢清闻秘密敛兵,与江都王里应外合,与叛军苦战多日,终得重夺京师,定乱成名。
「……胜了!我们胜了!
江都王领兵驰援京师,孙氏父子大败出逃!娘娘,我们胜了!」
广陵行宫,寺人的奏报声,宫人的欢呼声,此起彼伏。
我望着天边独缺一弧的明月,对那位多年不见的江都王,遥遥举杯:
「恭喜。」
只是,这一回,再也没有与他里应外合的谢清闻了。
18
听说,孙氏围城的第二日,顾太妃便提出,想用孙岫月的性命,威胁孙氏父子撤兵。
我不知李熠有没有答应,只知没过几天,便传出了贵嫔行刺太妃,致其重伤,数日而死的消息。
「顾太妃死后,孙贵嫔也自行了断了,大约……是想为父兄免忧。」
不日后,江都王为追捕孙氏父子,一路奔至广陵,顺带亲自迎我回京。
他将孙岫月的死讯带给我,见我垂泪,还以为多年不见,我软了心肠,听不得生死了。
却不知我是心有戚戚,为那女子的一生可怜:
「定乱救国,江都王,恭喜,又立大功。」
片刻后,我整顿心绪,将所剩无几的寒雁春最后斟出两樽,向他道贺。
李明辰含笑谢我,执杯正欲饮,我看着他这张脸,抱着同样所剩无几的希望,问道:「你在西北数年,可曾知清闻的下落?」
他正向唇边送去的酒樽倏地停住。
随后,惊惑地望向我:
「你……不知道?」
我心头一紧,不知怎么的,总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话,我或许并不该听。
但却还是不死心地问:「知道什么?」
「清闻他……早在十年前,虎牢之战时,便已殉国了。」
话音落地,李熠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
「李明辰!」
声嘶力竭,似乎想阻止什么。
可,来不及了。
19
「来不及了。」
「『阿娘』都唤过了,你若敢负我,当心我娘从地府里爬出来找你算账!」
那一年,桃叶渡亭,我启了此生酿出的第一坛寒雁春,为将要出征虎牢的谢清闻送行。
他因省中召见,晚来多时,见我候到日薄,仍无归意,不由顽笑问我,就不怕他反悔,失约不来吗。
我色厉内荏,「威胁」过后,却又忍不住与他确认:「……哥哥,你真的……不会反悔吧?
当日我秘密潜入京师,在陆府废墟中寻你不得,以为你已遇难。
却又在万念俱灰之际,逢卫从知你尚在人间。
那时诏狱见你,我方知,人世失而复得之幸。之前的一切挣扎、对抗、回避,都没了意义。」
他深深地望着我,隔着兄妹的距离,勾缠着无间的缱绻:
「待这一战攒够了军功,我便去见太尉公,无论他许与不许,惜微,我一定带你和母亲离开。」
一年又一年,我记着他的许诺,送走了一群又一群的北雁,独不见属于我的只影南归。
恍惚中,我仿佛又回到了桃叶渡口。
秦淮河上,正有一叶扁舟,徐徐向我行来。
舟上公子长身立,我伸出手,急着去抱他,又哭着质问他,为何要食言。
落花逐水,烟柳满都。
我没等来他的回答,只看到那近在咫尺的身影,一点一点,与烟水同色,飘散而去。
「哥哥……哥哥!」
惊醒时,已身在显阳殿。
身边守着我的人,双目通红,隐约有泪意。
那是多好看的一双眼睛啊。
可,却是李熠的眼睛。
「哥哥……」
我脱口轻唤,想唤梦中人尘世相见,下一瞬,却被李熠箍紧了双肩,恨声质问:「你好好看看!我是谁!」
是啊,我早该看清了。
看得太清,便闭上了眼,不愿再睁开。
汤药、饭食,一碗一碗地送进来,又被我一碗一碗地拂到地上。
「你这是要做什么?生殉他吗?」
李熠气恨之中,忽然想起什么,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:
「你别忘了,你还有……」
他的话没说完,便听寺人匆匆来报——
赵夫人,病危。
20
李熠得意的神情僵在了脸上。
待我赶到时,母亲已经喝不下去药了。
苍老,枯瘦,死气沉沉。
不知何时,曾经雍容明丽的赵夫人,也活成了那一年被抛弃在陆府别院里,我亲娘的样子。
「母亲,您别丢下我……」
「清闻……哥哥他还没有回来,您要好好地,好好地等他回来……」
母亲温柔地抚着我的发顶,一如当年,我第一次真心与她亲近时。
「好孩子,不等了。」
她说:「别再等清闻了,你还年轻,岁月还长,天地还广。
你若惦念他,便像他当年教导你一般,多去见识人间、去在乎人物,好好活着。
别再等了……」
泪水从母亲眼角无望地滑落。
我在她一声声的嘱咐里,忽然就明白了。
她大概早就已经知道,她的孩子、我的心上人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「母亲放心。」
我压着泪意,强扯出笑脸,告诉她,只要她好起来,我也会好起来。
只要她好起来,我什么都依她。
只要她好起来——
一盏茶光景倏过。
我的母亲,温柔良善,予我半生暖意的赵夫人,还是死在了我的怀里。
「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,谢清闻,不会再回来了?」
母亲墓前,身后的宝筝被我问得一愣,旋即扑通一声跪到地上,涕泪交零。
她没有反驳,只是一味向我请罪,又在我问她,可曾有一刻后悔瞒我时,不发一言。
「女郎……女郎……」
她痛苦地望着我,久久说不出别的话,亦如一只困兽,无法在忠主与护主之间,问心无愧。
我叹了口气,屈身将她扶起,却怎么擦,都擦不干她脸上的泪水。
「女郎,婢子无意为自己开脱,但求您……求您,哪怕是公子不在了,这世上,也还有值得您留恋的东西,值得您留下的人,求您……」
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。
她不敢让我知道真相,无非是盼我多活些日子罢了。
这些年,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,不过是靠那一点念想吊着命,如今残念已破,便是我想,老天爷,怕也容不得我想:
「前年我命你在会稽置的那方宅子,你还记得吧?
那是给你准备的。
一应钱刀、田庄,虽不算多,但也足够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了。
宝筝,今日,就不要随我回宫了,回你的故乡,去过太平日子罢。」
也替我见一见远方的山水,见一见,我的心上人曾经极力想让我热爱的人间。
21
宝筝哭了很久。
甚至我登舆离去,彻底见不到她的身影时,仿佛都还听得到她的呜咽。
「娘娘,可要回宫吗?」
舆轸下,宫婢调雨问道。
「去……白石山。」
白石山,陆太尉阴宅,亦是余姚公主葬处。
「我母亲从未心爱过陆太尉,她只是不甘心让他好过。」
上一个冬天,陆勉在显阳殿的书案上,第一次见到了我画笔下的谢清闻。
他对我,一向很少展露出什么情绪。
余姚公主初薨,陆太尉接我与阿娘入陆府时,他不曾与我怒目相对。
后来我入宫,立后,他也从未与我刻意热络。
许多时候,比起我,甚至谢清闻,他这个陆氏正宗,反倒更像是陆府里的外人。
可我最后见到他那天,他看着那张画像,却在沉默了许久之后,头一回与我聊起了他早逝的母亲。
——那位出身高贵,而悍名远播的余姚公主。
「世人都说,当年是她看中了陆家郎,执意降嫔,破坏了陆赵两家心照不宣的婚约,拆散了一对有情人。
可偏偏就是没人看见,陆氏与赵氏切割之前,赵氏日渐衰微的门庭,和切割之后,陆太尉扶摇直上的仕途。」
说起来,我其实从未见过那位公主。
只是到今日我都还记得,当她病薨,权倾朝野的陆太尉执意迎赵夫人入府时,京中风气,是如何喟叹这段所谓「苦尽甘来」的忠贞情缘的。
「太尉公固然待我母亲有情意,可也并非所有人,都是会把情意摆在权力之前的。
否则,能左右废立的士族门庭,难道还让不得太极殿指的一门婚吗?」
长广之乱后,我与谢清闻论及父辈因缘时,他所表露出来的嘲讽,与后来的陆勉,如出一辙。
当他轻描淡写地将陆太尉与余姚公主的婚姻,定断为一场将赵氏逼出权力核心的政局洗牌时,我才知道,为何面对陆太尉一次又一次视如己出的「吾儿」,他却始终只肯恭敬地回报他一声「明公」。
甚至赵夫人,也曾在虎牢之战那年,余姚公主忌辰,替出征的陆勉为他母亲致祭时,叹过一声,公主可怜。
「自我有记忆起,从未见过我母亲有一刻欢喜,只有在陆徊不开心时,她眼里才会生出些快意。可快意来去匆匆,过后仍旧是没日没夜的煎熬、苦闷。
她恨了陆徊一生,最后,也只是把自己恨死了。」
陆勉说这话时,目色深深地望着我,那一瞬间,我忽然同这位异母的兄长,生出一点十数年来未曾有过的灵犀——
我想,他是在盼我,不要像他的母亲。
「我当然不会像她。」
望着太极殿的方向,我默默地告诉他。
那日,陆勉对我说的最后一番话是,若是来年自己不在京中,盼我能在余姚生辰死忌之时,替他去墓前奠一杯酒。
我没有答允,也没有拒绝,却望着他离开显阳殿的背影,不自觉地,脱口叫住了他:
「陆勉……」
我张了张嘴,很久才道:「非要如此吗?」
他侧目向我,神锋隐在夕阳里,似曾一笑:
「你可知,哪一种人,最不能容?
是反目成仇的至交。
因为没有人比对方更清楚自己的秘密、不堪。」
陆勉还是离开了。
半月后,他于姑苏起兵,最终兵败白石垒,尸骨无存。
那一战,与其说是谋反,不如说,是他与李熠之间,最后的默契。
李明辰到时,我还跪在余姚墓前,久久未能起身。
他将一枚被血浸透了的护身符交在我手上。
那是当年谢清闻出征前,我在高座寺三跪九叩求回来,亲手戴在他脖子上的。
也是李明辰在虎牢旧战场附近,从那具早已化为白骨的遗体上取下来的。
「昭元二年,我助平荥阳暴乱时,为追捕一叛将,偶然闯进了一处岩洞。
就是在那里,发现了清闻的遗骨。」
去时好好的一个人,最后只剩了一柄佩剑,一副甲胄,还有这枚并无用处的护身符。
李明辰说,他在当年,便已将这个消息禀奏过李熠,也曾亲笔手书,向陆太尉去信安慰。
「我不知……」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:「我以为,你早就知道了。」
我将护身符死死攥在手里,不觉自嘲。
——「你可以不嫁。」
——「不嫁,你对陆家来说,便不再有任何价值。」
——「不再有价值的陆家人,都在白石山。」
我想着册储妃诏颁下来时,陆太尉给我的选择;
想着这十年来,我为了保全性命与权力,不得不尽力维护自己最恨的人……
「我若是早就知道——」
那陆徊,根本就没机会在昭元九年,寿终正寝。
我若是早就知道……
「我择了治地最南边的一块吉地为他安葬。」
李明辰说:「我想……他会想离你更近一些的。」
多谢你。
我心中言道,开口却忽然轻松起来:
「李明辰,我送你一样礼物好不好?」
他微微一怔,回过神,也惨兮兮地扯起了嘴角,轻声嘟囔,不知是不是在质疑,如今的我,还有什么可以送他。
「我虽已身无长物,但还有一样谢礼,大约是出得起的……」
幡旗猎猎。
轰隆隆的马蹄声,由远及近,淹没了我的话音。
是李熠。
李明辰回了回头,再看向我时,眼里平添诸多不忍。
「惜微,」他忽然压低了声音,郑重地唤我,问:「你还想离开金陵吗?」
离都去远,曾是我半生的愿想。
可现在,我却摇了摇头。
他似乎有些意外,又有些失落。
「那就好好做皇后吧。」他说,半是玩笑,半是许诺:「娘娘,臣会为您保驾护航,但求往后年年岁岁,都能得您一樽寒雁春,平生足慰。」
「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酿寒雁春了。」
不远处,羽林卫驻足排开,高高在上的皇帝,已然下马走来。
我最后告诉他:「但若有朝一日,我请你入宫来品新酒,明辰,你一定不要失约。」
说罢,一步一步,走向了李熠。
22
白石山回宫之后,我病了一阵子,又在冬日来时,奇迹般地好了。
只是凭空多出了一个毛病——
我时常记不得自己是皇后,还会在每一次望向李熠的双眼时,唤他「哥哥」。
为这两个字,太极殿的陈设器具,换了一茬又一茬。
不知什么时候,宫中安静了下来。
而我唤出的每一声「哥哥」,也都有了回应。
入宫的第十一年,我终于在这座囚笼里,度过了一个痛快的冬天。
又一年春光时,新酒亦成。
我命寺人拿着琥珀珠,去江都王府请人。
转头,太官已奉来了肴羞,列好了杯盏。
「哥哥,」我笑吟吟地为身侧的人劝酒:「这是我从母亲那里得来的酒方,她之前制了一半搁在那儿,我费了好些心思,好些力气,才终于酿出来的。」
「第一杯,敬哥哥。」
他看看酒,又看看我。
眼波流转,形似故人,神则二致:
「陆惜微,你真的不知道,你唤的是谁吗?」
他捏着我的下巴尖,偶一使力,落下个红痕,便又悄悄松了手。
我眨了眨眼睛,又困惑,又直白:
「我知道呀。」
我说:「我在唤我的心上人。」
他接过了酒,却递到了我的嘴边。
「愿与女郎同饮。」
我与他对视着,徐徐饮下了半杯。
「哥哥,你从来不会这样看着我的。」我委屈地问他:「你在怀疑什么?我难道会下毒害你吗?」
他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无措,复又被烦躁取代。
我就看着李熠,在对我的怨恨与愧疚下,饮下了我为他准备的酒。
那是李明辰的新酒。
也是昭元天子的送行酒。
直到一汩汩鲜血从他发紧的喉咙中喷涌出来时,我终于如愿地在这个男人眼里,看到了我最想见的东西——
恐惧、不甘、无能为力。
「陆惜微……你果然……」
他最后一次握着我的脖颈,将我抵在冰凉的盘龙金柱上。
我听到他问我:「你就这么恨我?……就为了……谢清闻?」
「是啊。」
我就是这么恨你。
在余姚公主墓前,我发现陆勉留给我的自白书时。
在我知道,当年是你因忌惮江都王夺嫡,为除他膀臂,授意陆勉在虎牢关设计谋害谢清闻,逼他鏖战至死时。
甚至,更早一点。
在你逼我母亲,一鞭一鞭抽在我身上时。
在她愧痛而死时。
在昭元二年时。
23
李熠推开我,想唤人来救驾。
可太极殿门,却在调雨手中,干脆地被合了起来。
「贱逆!」
碗盏被砸碎在调雨脚边。
「连你都敢背叛朕……」
他还是不懂。
一个会梗着脖子喊冤,宁死不屈的人,是不会忠诚于对她的冤声,置若罔闻的权贵的。
我平静地站在那儿,看着李熠疯癫,发狂,如同过往,他看着走投无路的我一样。
许多道熟悉的人影,从四面八方冒出来。
我仿佛见到了陆徊。
见到了顾太妃。
甚至,见到了二十几年前,那个掐着我的脸,喊我给他作妇的小男孩。
李熠终究泄了气,颓然地坐到地上,背靠御案,才不至于跌下去:
「也罢!」
他冷笑着看向我:「你以性命弑君,何尝不算殉朕呢。
皇后,你要记着,你从生到死,都只能同朕在一起!
生同衾,死同穴!」
绸缪悱恻的句子,从他嘴里说出来,就成了诅咒。
可好一会儿,他眼前已然模糊,我却展臂轻旋,向他彰显我病弱却平安的躯壳:
「这杯酒,本就无毒。
只有配上这道神仙饼,才会变成索命的利器。」
而这神仙饼,则是我那宁可自投罗网,也要为子报仇的母亲,呕心沥血,为他准备的。
「就在您送赵夫人离京当晚,她早年派去北边调查谢公子下落的人,也终于为她带回了真相。
她知道了一切,便不得不回来。
从那一刻开始,夫人的生命里,只剩了一件事——便是如何能在不牵连您的情况下,悄无声息地,了结了他。」
数月前,显阳殿中,太官说到这里,竖起一根手指,向头顶天指了一指。
彼时,母亲方逝,我暗中调查起她入宫以来的行迹,发现她曾与司掌天子膳食的太官,频有接触。
「至于当时,夫人伙同孙贵嫔诓您离宫,自己却留在宫中,也都是为了这殊死一搏,免除牵挂。」
太官久奉宫阁,少年时,曾受过成恭赵后恩惠,主事后,也曾因顾太妃某一餐吃岔了气,便被一顿羞辱与毒打。
是以,当他私下为母亲送去报恩的汤饭,却意外发现她正在研究毒理,意图默默弑君时,他只纠结了那么一会儿,便决定要帮她。
可那日的一根藤条,打断了一切。
母亲怄悔至死,若非我找到了他头上,他怕是也不会再有动手的念头。
「娘娘,夫人苦研多时,这神仙饼,配上这长生茶,一旦入口,形同魇崩,痕迹不露,而回天无术。」
我沉吟着,将长生茶扬出了窗外。
「娘娘!」
太官变色,以为我竟是个贤后。
我却告诉他:「不行。形同魇崩,痕迹不露?」
不行。
他不配。
「我要他痛。我要他肝胆俱裂,心如刀割。我要他死得要多惨,有多惨。」
于是,便有了这樽新酒。
地上的天子,慢慢停止了动作,只有两行血泪,从他不肯合上的眼中泣出。
我不喜欢他这样糟蹋这双眼睛。
想去帮他「瞑目」。
却被一息尚存的人猛地扑倒在地。
「娘娘!」
调雨担心地大呼,可李熠却早已经没有了伤害我的能力。
甚至连撑着看我的力气,都没有了。
他徐徐落首,垂在我颈侧。
我听到他最后的话,是在问我,谢清闻,究竟哪里比他强。
哪里比他强吗?
我看着再也无法睁开眼睛的人,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,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。
李熠从来都不知道,比起谢清闻,我最先认识的,其实是他。
九岁那年,阿娘重病反复,我好不容易跑出别院,找上了陆府。
可门房前,余姚公主身边的寺人分明认出了我手里的陆府信物,却坚称我是冒名的贱民,命小厮押着我,在角门边上掌嘴。
不知道嘴上的巴掌扇到第几个,忽然朱门大开,我见到一个神仙似的少年,步履飞扬地走了出来。
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刚刚被立为太子,前来探望病中姑母的李熠。
当时,我把这个衣着不凡,被众人唤作「殿下」的少年,当成唯一的希望。
「贵人!求您帮帮我,帮我见见陆使君!」
我奋力挣开小厮,膝行到他面前,拦住他正要上马的动作,一边语无伦次地求他,一边想将手里的信物塞给他。
可是,小太子后退了一步,并没有接。
他听信了余姚寺人所言,信了我是个妄想疯魔的贱民,拂开我,纵马而去。
「他有哪一点,比你强吗?」
我推开身上的人,垂眸别过辉煌幽深的殿顶:
「你有哪一点,配与他相比呢……」
24
昭元十一年,春正月庚申,帝以魇崩,时年三十一,葬平原陵。
谥曰:庄帝。
李熠膝下无子,论法统、功业、人望,江都王李明辰,都是新帝的不二人选。
更别提,天子晏驾那晚,他首入省中,雷厉风行,占尽了先机。
朝野内外,并非没有人对李熠的死提出质疑。
奈何李明辰手握兵权,却是个无心昆季之情的主。
纵有一两个死忠先帝的旧臣,也掀不起多大风浪,新帝甚至没兴趣处置他们。
秦淮南浦,落日又熔金。
我坐在渡亭里,画舫中传来女儿家清丽婉转的歌声,正唱着一句:青青子佩。
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
我抚着修好的故琴,有心为她起弦,与她唱和。
却只艰难地拨出了几点混乱的杂音。
「惜微。」
身后传来男子满是悲伤的声音。
我看着明日便要正式登基的新帝,一时想不起,还有什么能让他如此难过:
「陛下,如此愁眉,白瞎你这张脸了。」
我与他调笑,他却顾自温声正色,告诉我:「该回去了。」
说着,他在我身侧落座,撑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。
「还是说……惜微,你还想回去吗?」
回哪?
我费了好半天才想起来,他说的,应该是帝宫。
那我得摇头。
「你听到了吗?」
我望着霞光下金灿灿的烟水,那画舫与歌声,一时有,一时无,浑似我梦。
「听到什么?」
我想给他哼一哼曲调,可试了很久,却迟迟发不出声音。
没办法,只好指了指北边。
那里有虎牢,有荥阳,有我思念了一生的人。
「……你放心。」
李明辰带着哭腔,告诉我,会送我去见我的心上人。
我想调侃他多愁善感,就像我十五岁那年,在宫中初遇他时,他也是这样,为那只冲撞了顾夫人,被其下令拿去棒杀的狸奴伤心。
可那时候,我能为他救下那只狸奴。
如今,我却止不住他眼泪。
「明辰……」
我深深提了一口气,也用尽了一身的力气。
「谢谢你。」
谢你赤诚丹心,让我与他,于此人间,终还有可托付。
碧空影重重。
是雁来俯首,掠过枝头,衔走了十数年前的一颗豆蔻。
老翅北飞。
从此寒去暑来,将无同。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abmjc.com/zcmbwh/7220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