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篇小说小脚走番

（53）

富贵到达吴家，燕子正坐在前庭的藤椅上给强强纳鞋子，富贵一坐下就开始说他一路想好的台词，他说：燕子妈妈，我最近看了一本小说，说的是中国沿海渔村有一个劫富济贫的土匪，您要不要听？燕子一听“土匪”，耳朵一下子竖起来，道：劫富济贫？还是土匪？说说看。

富贵开始讲故事，燕子听得很认真，讲到最后，富贵突然问：燕子妈妈，这个故事您以前听过没有？燕子没有正面回答他，却问：你说的这本小说书在哪里？能不能借给我看。富贵也答非所问地说：写书的人就在泗水，但我不能暴露他的身份。燕子笑了起来，说：富贵呀，我问你，要是你写小说书，会不会把自己喜欢的人写得好一点，把不喜欢的人写得坏一点？富贵回答：那是必须的。燕子说：你看过很多小说书，一定知道小说书很多情节都是编造的吧。富贵好像被问住了，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：那叫构思，为了增加可读性。燕子说：那你刚才说的故事，知道它是小说书，就不要太当真了。富贵刹那间感觉燕子妈妈和苏锡诺爸爸有某种气质很相像，或许是很聪明或许是很要强。富贵沉吟了一下，说：燕子妈妈，每次我到您这里来，都想说说二孃的事，但见了您，就说不出口，不知道为什么。燕子说：富贵呀，人心都是肉长的，听燕子妈妈一句话，姻缘是天注定的，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，别把二孃当宝贝。富贵却回答：燕子妈妈，我也总是对自己这样说，可是心里总想着二孃，我真的很爱她。燕子想，富贵果然是飞墙的儿子，有其父必有其子，一样的情种，于是就摇着头叹气道：你真是……一个种！富贵问：什么叫一个种？燕子只好这样回答：和你爸爸一个种。

这句话又让陈富贵好生思索，他想，连我自己都知道我不是陈财宫亲生的，燕子妈妈肯定也知道，可她为什么又说“和你爸爸一个种”？只有一个解释，燕子妈妈说的“你爸爸”不是陈财宫而是另有别人。他决定抓住燕子妈妈，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。

其实陈财宫心理早就有准备，他这个警督也不是白当的，富贵的亲生父亲，就是隔壁的苏锡诺，他对富贵讲这些故事，就是在试探。换作是自己，也想认儿子不是吗？这事不可避免，迟早要发生，得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。怎么抓？他开始设计方案。

吴也春去世快满三个月了，老家吴姓族人并无一封回信，平平看不过去，之前是每次收到东西，都回一封半张纸长的信，现在收到东西也不回信，到底几个意思？平平叫燕子暂时不要再寄东西了，那样他们就会写信来要东西，就会提及也春去世的事，至少会安慰几句。可燕子想想，还是继续寄吧，说不定是他们饿得写不动信了。

其实是林光头在使坏，他编瞎话让叔叔去传，说燕子和刘祥早就有一腿，吴也春是被活活气死的，还讲刘祥在药里加毒，吴也春是慢性中毒死亡的，刘祥就是为了霸占吴家的产业等等，吴家人自然很相信，但隔山隔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传递他们的愤怒，就窝着气不回信，不回信就是给燕子一个态度一个脸色。

当然，吴家人不可能永久不回信，站在吴家的立场，他们总得教全安做点什么。吴也春去世后的第一百天，燕子正在烧纸钱做百日祭，邮差拿着一封信进来了，说：燕子，终于来信了，是写给全安的。这个邮差是侨生，三代人都做这差事，他自己就为福清街服务了三十年，家家户户有什么情况，都瞒不住他。

燕子接了信，摁了手印，再指指桌上的绿豆汤，说：就猜你今天会到，还特意放水里凉透了。你先吃着，等下我还要寄东西。邮差端起绿豆汤，边喝边拿眼睛瞟燕子，发现燕子瘦了，就问：你是不是自己舍不得吃？这样瘦。平平刚好走出来，替燕子回答道：这个家，橘皮罩鸡笼啦。邮差会意地点点头，“橘皮罩鸡笼”是福清一句俗语，意思是这个家外头看仍旧红火，里头却是空的。

燕子拆了信开始念：安安吾儿，见信如见面，听到你父去世，我们悲痛万分，但是人死不能复生，你还是要把钱柜的……燕子指着信中的字问邮差：这两个字怎么念？邮差看了一眼，说：钥匙，开锁的钥匙。燕子继续念：要把钱柜的钥匙抓紧，你是吴家的老大，强强被抢有可能是个……燕子又把信拿给邮差看：这两个是什么字？邮差接过信来，看了几行，双手颤抖了起来，突然说：燕子，这信是写给安安的，你不用看了，等安安回来再说。燕子仍旧问道：那两个是什么字？邮差不说，平平见状，接过信来，说：这两个字是阴谋。燕子便说：平平，你念给我听吧。平平就开始读信：……强强被抢有可能是个阴谋，你母亲是女流之辈，靠不住的，要防你母亲吃里扒外，到时把吴家的钱财卷走，我们吴家的这一支，就靠你了……

等了一百天，却等来这样的一封信！燕子只觉眼前闪过一片星光，接着天一下子暗了，她浑身无力得像被人抽去筋骨，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。知道自己又犯低血糖了，她赶紧张开双手，想抱住什么，可太迟了，她双手空舞了一下，便踉跄着摔倒在地。平平惊叫起来：又低血糖了。然后和邮差一起端起燕子，扶她坐起来。平平迅速泡来一杯糖开水，燕子大口大口地喝下去，歇了一会儿，燕子才慢慢睁开双眼。燕子原本皮肤就很白，犯低血糖就更白了，白得吓人，邮差从没见过活人的脸可以这样白，噎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：……低血糖是营养不够。平平一边替燕子擦去满脸的冷汗，一边嘀咕：也春去世后，家里家外，都靠燕子撑着……燕子你傻不傻啊，舍不得吃舍不得喝……东西喂狗狗还会摇尾巴……

邮差一直摇头叹气，他太清楚燕子的为人了，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吴家人会这样怀疑涂炭燕子，他只能反反复复地说：燕子你别急燕子你别急，这里头一定有误会有误会……整条福清街，你家寄最多……怎么会这样！

燕子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，邮差赶忙扶她坐好，燕子叫平平继续把信念完。平平知道燕子的脾气，便拿过那信继续念道：……你娘还年轻，要改嫁也是人之常情，但要让她净身出户，不能带走吴家一分一厘。吴家的财产是我们吴家的，不能落到两姓旁人手里。全安你要千万记住，长兄为父，你现在是吴家的家长了，千万不能让你妈看到这封信。下面的落款是三伯公。

吴家突然安静了，非常非常的安静。燕子、平平还有邮差，好几分钟都大气不出，似乎有什么默契。就在此刻，大晴天突然响起了一声雷，非常响，接着天突然黑了，燕子被惊醒似地冲出屋去，双手合什跪在天井里，大声地喊：老天爷你睁眼了是不是是不是？我燕子有阴谋你就用雷劈了我！邮差赶紧出去拽燕子，要她回屋，这种响雷有时真的会劈死人的，但燕子不怕，她继续喊：老天爷你要有心，就护着我，让我把吴家的孩子养大成人，带回唐山！

平平脸已气绿了，指着大厅一大堆要往老家寄的猪油面粉白糖大声嚷起来：不寄了不寄了，今后都不寄了，饿死他们才好！邮差也骂道：这吴家人也太没天良！吃燕子这么多，还这样说燕子！

远远的，又传来两声雷响，接着天又放晴了。燕子对着天重重地磕了三个头，然后起身对平平说：平平姐，还是要寄。平平吼起来：凭什么啊？！邮差也说：是啊，至少今天不寄！燕子侧过脸看了看吴也春的遗像，说：也春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，他们不仁我们不能不义，我知道我知道……然后把信折好塞入信封，对平平和邮差说：这封信，就当没有。你们都要替我保密。平平和邮差郑重地点点头。

不料这一切都被躲在仓库的阿明听在耳里看在眼里，木板墙到处都是缝隙，想偷听偷看还是很容易的。

阿明很聪明，他看出苏锡诺老爷比叔叔更有用，便把这事率先告诉给了苏锡诺老爷。飞墙便交待他信的事情，不要再告诉第二个人。阿明会意地点点头。飞墙又问：阿明，你想不想做一个很成功的富人？阿明又点点头。飞墙说：我当年买别墅的时候，很多人都说我疯了，万一被日本人炸了怎么办？才三分之一的价钱，炸了就炸了呗，顶多用省下的那三分之二的钱重建一座是不是？如果没被炸呢？我就赚了。所以说要发财就得懂得抓准时机。阿明继续点头。飞墙接着说：你很聪明，只可惜你替吴家累死累活，虽然吃穿不愁，但总归是个小伙计。阿明这才回答：燕子妈妈待我很好。飞墙说：她待你再好，总不会比待全安更好是吧？你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。她要是一不高兴送你走，你还是一无所有。阿明想了想，回答：我本来就一无所有。飞墙摇摇手，说：你自己本身就是财富。看到阿明瞪着不明白的大眼睛，飞墙解释道：你一进吴家，就会当帮手，为什么？因为你不是吃奶的孩子，你是少年，还会识字，所以你一进吴家就成了童工。西方有句俗语，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。每个士兵都要有想当将军的志气对不对？你呀，不要老觉得是吴家收留了你、救了你，是你在为吴家创造财富。我再问你，你爸爸去世后，店里店外是不是都是你在打理？阿明点点头，飞墙笑道：这就对了，你现在对吴家生意都很熟悉对不对？我郑重地提醒你，你的时机到了，可以马上富起来。见阿明眼睛一亮，飞墙这才对阿明细细地讲起了他的设计。阿明愣住了，问：这样……行不行？飞墙说：这样做总比财产落在别人手里强，也等于你救了吴家。显然，“救了吴家”这句话很中听，阿明想了想，就郑重地点了一下头，说：我听您的。飞墙临走时交待：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碰头，元旦家不能去了，小女在那里会看到。今天说的事，第三个人都不能知道，连你叔叔阿吐土也不行。

回到家，阿明在燕子跟前欲言又止，燕子察觉到了，便问：阿明，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妈妈说？阿明点点头，燕子就让他坐下慢慢说。阿明说：妈妈，这几个月我算了一下，我们的钱都在少，如果再少下去，就不成了。燕子说：我也在想这个事情。你有什么好办法？阿明说：我想家里人手不要这么多，我注意观察了好几天，工人太多了，很多时候他们都没事情做，光吃饭。燕子自言自语地说：辞谁呢？都在家做了这么多年。阿明说：妈妈，您不忍心就让我来做吧。燕子说：你先想想怎么做，明天再告诉妈妈。

第二天，阿明对燕子说：妈妈，我想好了。一下子辞去太多人，怕引起人心不安。我们还是慢慢辞比较好。燕子赞许地点点头说：阿明想得很周到啊。阿明说：我会把不太得力的人记下来给妈妈看，妈妈再决定辞谁，行吗？得到燕子准许后，阿明就去写名单，然后对四孃说：等下我进妈妈房间，你注意看我，看到我搔耳朵，你就假装有急事叫我出来。四孃问他：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，妈妈要教训你？阿明笑道：这只是一个游戏。四孃不太明白他说什么，可她心里爱着阿明，便不去追根究底，她只是问：那你怎么谢我？阿明说：今晚我多讲一个小时的故事给你听。说罢阿明拿着名单进了燕子的卧室，燕子一看，写得密密麻麻的印尼文，燕子就让阿明念名字，再说说辞退的理由，阿明把平平名字放在最后一个，当他马上要讲到平平时，抓了一下耳朵，四孃就马上惊叫起来：阿明阿明，快来快来，虫很多……阿明应了一声，对燕子说：差不多就是这些了。燕子回答：这些人都做了很久，得慢慢辞，一两天辞一个比较好，再多算半年的工钱给他们。阿明说：好，我就按妈妈说得做。然后拿着名单跑了出去。

一个礼拜不到，阿明就辞了名单上的一大半，这些人也看到吴家一天不如一天，所以离开的时候都很安静。

第八天，阿明按照飞墙的指示，回家告诉燕子：我今天去进货，听说荷兰街有座别墅要卖，价格只是市场价的三分之二。燕子回答：妈妈现在手上不宽裕，没有打算买别墅。阿明却说：这么便宜不买多可惜，妈妈您也应该住别墅享享福，就算妈妈不住以后再转手卖掉也是可以的。平平想了想说：阿明说的也有道理。阿明就说：反正买不买，都是妈妈您的决定。是不是妈妈亲自去看一看？燕子想了想，好久没去荷兰街走动了，便说：也好，今天天气不错，我也好久没去荷兰街了。阿明给了她地址，燕子就出门招了辆马车走了。

就在燕子出发前往看别墅时，飞墙也鼓动陈太太买个靠近郊区的别墅给富贵养病用。对陈太太来说，只要是飞墙的主意，她不用过脑就赞同。于是燕子刚到达别墅，陈太太也到了，俩人为了尽释前嫌，就一起看别墅、聊旗袍，陈太太还邀请燕子到她家喝茶吃点心。

此时已是下午四点钟，平时每天一到这个时段，四孃就会去后山拔兔草，阿祥爸爸做试验用的兔子她负责养。四孃一出门，阿明就跑去问平平：平平姨，您知道最近妈妈都在辞工人吗？平平回答：当然，我早就跟妈妈提起这事。阿明拿出名单，说：平平姨，这是妈妈批准的名单，上面有您的名字。不等平平提问，阿明又急急地说：您在家里做了这么多年，妈妈不会亏待您，给您的养老金是别人的两倍。平平惊讶地说：阿明，你有没有弄错了？妈妈会辞我？阿明说：您知道前头妈妈为什么这么着急出门吗？她是躲出去的，她怕自己会难过。平平姨，您赶紧收拾东西赶快走吧，省得妈妈回来了，大家都难过。平平还是不相信，问：妈妈真的会辞我？阿明指着名单让她看清楚，说：您知道我们家现在很困难，而且您也老了。平平点点头，阿明说的是大实话，她眼里慢慢浮起泪花，其实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，自己老了病了只会拖累燕子，吴家情况好，可以忽略不计，可现在的吴家，橘皮罩鸡笼……再说，四孃大了，阿明还是个好帮手，想想现在离开，也是时候，于是平平抹干泪，整理了个小包袱，拿上阿明给她的钱袋，出了门，阿明已叫了一辆马车等在门外。平平边抹泪边说：阿明，以后这个家就全靠你了。阿明眼圈也有点红，点着头说：平平姨，听说您在巴厘岛还有亲戚，我已经替您买好了船票。他把船票塞进平平手里说：有空经常回来玩啊。平平抹着泪走了。

（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