结识萧德藻,当是白石人生一大转折。
在此之前,白石交游的多是汉阳地方名士;在此之后,他不仅常与一流文士酬酢往来,更通过萧德藻的介绍,谒见了当时的诗坛名家杨万里、范成大,自此,白石的眼界、胸怀与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。
白石曾在《姜尧章自叙》(载于周密《齐东野语》)中提及帮助过自己的人,并就此列出了一长串名单。名单中竟有丞相、左丞相、尚书、知州、参知政事、知枢密院事、侍郎、知府等一众显赫官员,可知白石虽为布衣,平生交游之人,却多是高官贵胄。夏承焘先生的《白石辑传》可作辅证:“并时名流若楼钥、叶适、京镗、谢深甫,皆折节与交;朱熹爱其深于礼乐,辛弃疾深服其长短句。”
若换作旁人,以白衣之身,与如此众多的世家贵胄、名士高官来往,只怕有攀附权贵、钻营苟且之嫌。姜白石却好比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,越是进出亭台楼阁、高台深院,他就越发的清水出尘,寡淡高远。单看他以一无所有之身与非富即贵之人交往,此后却仍旧一无所有,便可知他有多么洁身自守。
在萧德藻、杨万里、范成大诸人眼里,白石许是一块玲珑通透、熠熠生辉的宝玉,既有满腹才学,也有高雅品位,更有清纯节操,能重情重义。这样的人,好比天赐;他的一切苦难和落拓,则是天妒。天赐的人应当珍视,天妒的英才更应当怜惜。所以白石一生,得到的资助与帮扶之多,简直令他受宠若惊,以至惶恐不安。
其实,他何必惶恐,这些扶助并非施舍,更非毫无来由的馈赠。是因他识交每一个人,都捧出了真心,倾尽了情意,才换来同等的回报。
在这场寒凉多过温暖的人生里,友人的真心实意,白石比谁都需要。
略彴横溪人不度,听流澌、佩环无数。屋角垂枝,船头生影,算唯有春知处。
回首江南天欲暮,折寒香、倩谁传语。玉笛无声,诗人有句。花休道轻分付。
——姜夔《夜行船》
与友人携手寻梅,踏雪而归,这样风雅之事,正合白石性情。
同白石其他咏梅之作相比,这首《夜行船》显然要轻快爽利许多。见梅如见人,几乎是白石词中必定应验的魔咒。因而,当他和友人于北山沈园泛舟寻梅,见疏梅于屋角垂枝,于船头生影时,便会将耳中所闻潺潺流水声,想象成一位佳人环佩叮当,翩然而来。
佳人是心头所念所想,只是沈园的梅花,终究不是他一人独赏。身边有好友相伴,仅是这样一个寻常事实,便已足够阻止白石沉溺于不可救药的思念之中。尽管他仍道“折寒香、倩谁传语”,心里些微惆怅,怕无人传递情思,怕寻梅无用,然而,这一出折梅的典故到底还是打动了他。
据《荆州记》载,陆凯从江南给远在长安的友人范晔寄去一枝梅花,赠诗曰:“折花逢驿使,寄与陇头人。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。”与白石踏雪访梅一样,皆是无尽风雅。这种甩手悠然、雪夜滑行般的风雅滋味,有时只可与友人分享,若与佳人相携,心内不会有如许明净空间。爱到最浓时,必有只属于彼此的心有灵犀,却不是这般一语不发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,只因爱情里有纠葛,有欲求,友情却是水色烟波,天光云影,始终纯净清澈如初。
不是谁都能与他踏雪访梅,轻易掩去他心底的伤。所以白石才如此珍视知己情谊,才会处处祭出真心,唯求高山流水处有人共品。
白石知交满天下,固然是他用才华和真挚情谊换来的必然结局,却也是因了他有一颗慧心,懂得每一个人的好,懂得他们精神世界里所有的细微之处、高妙之处。所以,即使只是为翰墨文林的前辈诗人作一首祝寿词,白石也能写得超妙入神,不着意奉承,不作任何虚夸,只以崇仰之情和惺惺相惜之意娓娓道来,便能直达对方心底。
松江烟浦,是千古三高,游衍佳处。须信石湖仙,似鸱夷翩然引去。浮云安在,我自爱绿香红舞。容与。看世间几度今古。
卢沟旧曾驻马,为黄花闲吟秀句。见说胡儿,也学纶巾欹雨。玉友金蕉,玉人金缕,缓移筝柱。闻好语,明年定在槐府。
——姜夔《石湖仙·寿石湖居士》
淳熙十四年(年),为给文坛前辈范成大贺寿,白石特意自度一曲,亲笔填词,更为切合范氏名号,特意定词牌名为“石湖仙”,端的是大手笔。这样竭尽才华献技,可比女子拼尽歌舞,拼却醉颜,只为博意中人回眸,其中皆是拳拳情意。
开篇即是知己之语。
自淳熙十年(年)始,范成大退闲苏州石湖。当地有吴淞江,江边风光既好,更建有三高祠,供奉范蠡、张翰、陆龟蒙三位高士,范成大正是心仪于此,才会在罢官之后,选择退居此地。他写过《念奴娇》词,词中有“家世回首沧州,烟波渔钓,有鸱夷仙迹”之句,字里行间对范蠡功成名就即翩然隐退的襟怀十分向往。
对这一切,白石自是了然于心,所谓“千古三高”,赞的是三位高士,更是范公本人的超拔胸襟、高洁情操。范公正如昔日范蠡,功成身退,视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,看世间今古如流云过隙,只于绿香红舞中从容度日。
范成大做官时,功绩亦是显赫。他曾于乾道六年(年)出使金国,为的是向金国索取河南“陵寝”,又要交涉改变受书礼仪,使命可谓重大,交涉过程也是千难万险。但是范成大不辱使命,最终胜利归来。
如此重要的生平功绩,白石却直至下阕才稍稍提了两句。“卢沟旧曾驻马,为黄花闲吟秀句”,轻描淡写,不涉及具体功业,可是钦慕赞誉之意,明眼人一看即知。因范成大当年在出使途中曾驻马卢沟,写有《卢沟》诗,又曾对北地菊花吟唱“雪满西山把菊看”的诗句,故而白石此言,实在是特意避开歌功颂德的俗套,只以雅句委婉赞颂范公诗才,以及他出使时履险如平地、处变不惊的英姿和风度,这样的夸美,必得才华横溢如白石者,方能举重若轻地道出。
句句皆是赞誉,却处处雅致不俗。白石分明是有意要在这位文坛名士面前拼却这满身才华,好得到他的青睐,文词里却唯有收敛得恰到好处的不俗赞美和诚挚仰慕,令人闻之心喜,如饮了满杯醉人的玉液琼浆,唇齿生香。
一曲贺寿词,竟能含蓄高雅至此,丝毫不落俗事痕迹,白石真是煞费苦心。
是不能不费心,也是不得不费心。
白石比谁都清楚,在这样一场地位不对等、身份不对等的交往中,他的姿态有多重要。他决不能露一丁点卑俗,不能有一毫一厘的谄媚,不能在名利和尊严面前有半分退却,岂止不能,他定要比谁都绝俗,比谁都高雅,比谁都耀眼,才能填平那些身份地位的沟壑,和他们站在平等的心灵位置上。
他固然接受他们的帮助扶持,却从不要平白无故的接济,不要居高临下的施舍,哪怕它们都是出于好意。年过四十后,白石曾依傍世族贵胄张鉴谋取生计,与张鉴交谊深挚,却断然拒绝张鉴为他买官、赠他田地,只老老实实、规规矩矩地在张府做一名西席幕宾。这样的选择可看作白石不逐名利、品性清高的写照,却也是因了他对挚友情谊的看重,不愿它沾染一点俗世的铜臭味,不愿它成了功名富贵上的斤斤计较。
在依仗高官大户生存之时,日日往来,皆是豪门宾客,夜夜笙歌,皆在雕梁画栋间流连,白石或许也有过沉迷,但那楼台灯火,园林夜宴,到底不是自己的。在多少深府宅院的酒席歌宴上,他至多只是一名作陪的清客,举杯交盏,吟诗填词,奏乐助兴,仅此而已。
内心有多少清醒,白石身上就有多少刻意经营的高远淡然。
他自是生就的清高脱俗,淡泊洒然,其中却未必没有自己的计较。情意是真的,计较也是真的,这才是真实的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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