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金庸的武侠小说《射雕英雄传》中,有一段郭靖和黄蓉湖遇陆乘风的故事。
说的是郭靖和黄蓉两人坐着小船,在江浙交界处的太湖上飘行,随着一阵轻风吹来,水波泊泊泊地打在船头,黄蓉随手荡桨,唱起歌来:
放船千里凌波去,略为吴山留顾。云屯水府,涛随神女,九江东注。北客翩然,壮心偏感,年华将暮。念伊蒿旧隐,巢由故友,南柯梦,遽如许!
黄蓉所唱的,正是南宋词俊朱敦儒所作的《水龙吟》上半阕,只是黄蓉唱到后来,声音渐转凄切,眼中也隐隐似有泪光。
这时候,湖面上又飘来了一阵苍凉的歌声,曲调和黄蓉所唱的一模一样,正是这首《水龙吟》的下半阕:
回首妖氛未扫,问人间英雄何处?奇谋复国,可怜无用,尘昏白扇。铁锁横江,锦帆冲浪,孙郎良苦。但愁敲桂棹,悲吟梁父,泪流如雨。
唱这《水龙吟》下半阕的,原来就是黄蓉的师兄,也就是黄蓉之父东邪黄药师的弟子陆乘风。
对于这首《水龙吟》,如果粗粗的理解其中的意思,似乎是不难的,无非讲了金兵南侵之后,朱敦儒坐船远行,从船上所见到的壮阔山水,引出了自己壮志未酬却人已老去的感慨,既愤慨于敌寇猖獗又痛心于无力回天,只能“泪流如雨”。
中国诗词研究会的名誉会长林从龙先生,在《唐宋词鉴赏辞典》中,对这首《水龙吟》这样点评:
这首词以纪行为线索。从江上风光写到远行的感怀,由个人悲欢写到国家命运,篇末以“愁敲桂棹”回映篇首的“放船千里”。中间部分,抒情、议论并用,抒情率直,议论纵横.视野又极开阔,“千里”、“九江”尽收笔底,往古来今俱在望中.感情极痛快却极沉着,不避用典而仍明白如话。朱敦儒词的艺术成就于此可见,其风格豪放的一面也可于此中窥见一斑。
若是仅仅作为诗词鉴赏,那当然只要读一读这些优美的词句,再对诗词有个总体上的了解就可以了,现在很多的诗词欣赏大致都是如此。
正是有些网友所说:“我认为读诗,读者的理解,感悟,心境是各不相同的,因而解读并无统一的答案,应该是以读者自己的感悟为主,许多古诗,言有尽而意无穷,这个意,因读者的不同而不同,有意就好,有悟就好,心灵深处能有一动就好!不必太在乎怎样讲,弄得像个翻译似的。”
这位网友的说法,无疑是错误的!因为对于道家文化来说,读一些唐诗宋词并不是为了鉴赏诗词,而是为了练习道家文化的智慧!
智慧,可不是一个形容词,更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,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能力,是既可以体现在现实生活中,又可以通过具体的事情来证明的。
智慧,当然必须在本专业的领域中才能发挥作用,也必须在本专业中,才能得到练习,如果不是本专业的领域,智慧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,这就是传统文化常说的:“道与术是不能分开的。”
比如有一位高人,已经领悟了道家文化的智慧,但他没学过编程,那他的智慧在编程这个专业中,也就毫无用处,要他来指导编程,最多也只能讲讲思想理念,而不可能在专业上有具体的指导。
当然,如果有高人非但领悟了道家的智慧,本身又是编程专业的,那当然可以在编程专业中,给予他人很具体的指导。
但在现实生活中,由于每个人的专业领域不一样,一个学编程的高人无法指导别人用生物学来练习智慧,一个学生物学的人,也无法在编程专业中练习自己的智慧。
道家文化,为了大家都能够得到智慧的练习,就采用了理解古诗词这种方法,这种方法既可以用来练习自己的智慧,也可以用这个方法来指导别人练习智慧,因为古诗词是大家都很熟悉并喜欢的,相当于是大家的共同专业,利用古诗词就可以让每一个人,都能深刻地体会到:什么才是道家的无我、看清、做对这套理论?
所以,道家文化对古诗词的理解,绝对不可以粗略!绝对不可以“以读者自己的感悟为主”,绝对不可以“有意就好,有悟就好,心灵深处能有一动就好!”而必须在乎诗人想表达的本意!必须弄得比严谨的翻译还要严谨!
只有通过这样的智慧练习,才能在现实生活中,真正看清客观事物的真相,就像在股市中,真正看清股市的走势,而不是只要有了自己的看法就好,如果在股市中也抱这种观念,后果怎么样就不用说了吧!
如果连一首古诗词,都不能看得很清楚,那在随时变化的现实生活中,又如何能做到看清客观事物的真相?
所以,凡是希望学习和领悟道家智慧的人,就必须对古诗词做到逐字逐句、咬文嚼字的理解。
下面,我们就以严谨的态度,来好好地理解一下朱敦儒的这首词,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?
虽然,历代的名家对这首词多有点评,网络上对这首词也有很多的讲解和鉴赏,但依然还有很多的细节问题,在所有的资料上,都是没有答案的。
比如说,“略为吴山留顾”,是表示没有心情留恋山水?还是行程匆忙而来不及欣赏山水?
“云屯水府,涛随神女,九江东注”是不是仅仅形容水面壮阔?水面壮阔跟留顾山水又有什么关系?水面壮阔跟感慨壮志未酬又有什么关系?
“伊蒿旧隐,巢由故友”说的是谁?放在词中又想说明什么意思?“南柯梦”指的又是什么?是“伊蒿旧隐,巢由故友”的梦?还是朱敦儒雄心壮志的梦?还是“河山只在我梦萦”的梦?
只有把如此等等的问题全部弄清楚了,才算是真正的读懂了朱敦儒的这首词;只有真正读懂了这样的古诗词,才能对道家文化的智慧有所体会;只有通过这样的方法,才能使自己的智慧得到真正的练习。
放船千里凌波去,略为吴山留顾。这两句从字面上看,是朱敦儒要坐船远行,由于路途遥远、行程匆忙,所以对山山水水只能略为留顾。
云屯水府,涛随神女,九江东注。从字面上看,这三句似乎说的是水面壮阔,因为朱敦儒坐在船上,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,这种理解似乎也通。
但仔细一想,又不由得让人疑惑,因为这三句所写的显然不是实境,而只是一种想象,像水府、神女是神话传说中的事情,而“九江东注”这个情景,更不可能是亲眼所见。
有些资料上,把水府理解为天上的星宿名,这显然是不合理的,因为“留顾吴山”、“涛随神女”、“九江东注”都是水面上的意境,并不是天上星宿的意境,所以水府只能理解为龙宫水府的水府。
在古代的神话传说中,海中龙王的宫殿称之为龙宫,河流湖泊中水神的宫殿称之为水府,因为云是由水蒸腾而成,就好像云屯积在水中一样,而水是由水府中的水神掌管的,这就是“云屯水府”。
同样的道理,波涛是神女掌管的,这就是“涛随神女”。
再把这三句连起来,就是指云是屯积在水府的,波涛是随着神女的,九江是东流入海的,也就是说,云、涛、江这些东西,都是有去处、有归宿、有目标的。
读书至此,也就明白了朱敦儒是因为某个目标,才“放船千里凌波去”,正因为这一个目标,才只是“略为吴山留顾”。
故可以这么理解,朱敦儒是怀着一个目标才坐船远行的,在船上看到了水面是如此的壮阔,就想到了云是屯积在水府的,波涛是随着神女的,九江是东流入海的,而自己也同样是怀着一个目标才远行的,因为心中有了一个很大牵挂,也就顾不上路上的山山水水了。
有些资料上,把“云屯水府,涛随神女”理解是“涛屯水府,云随神女”的互文合指,用来形容长江之上云聚涛涌的景象,这样的解释显然并没有吃透朱敦儒的写作目的。
北客翩然,壮心偏感,年华将暮。这三句从字面上看很简单,相信大家都懂,表示了朱敦儒虽有雄心壮志,却难以实现。
原来,雄心壮志才是朱敦儒怀揣的目标,也是他“略为吴山留顾”的主要原因。
念伊蒿旧隐,巢由故友,南柯梦,遽如许!这四句词比较难,需慢慢了解一下。
根据隋代佚名诗人《绍兴祀岳镇海渎四十三首》:“兴天齐极,伊嵩之高。”著名的唐代诗人白居易《晚归香山寺因咏所怀》:“吾亦从此去,终老伊嵩间。”还有北宋邵康节《还圆益上人诗卷》:“吴越江山前日事,伊嵩风月此时身。”和《天津新居成谢府尹王君贶尚书》:“窗虚响瀍涧,台逈璨伊嵩。”可见,伊嵩乃是一个适宜于隐居的地方。
巢由,无疑是指古代的隐士巢父和许由。
遽如许,就是这样、就是如此的意思。
有些资料上,把“伊嵩旧隐,巢由故友”理解为过去与朱敦儒一起隐居的朋友,把“南柯梦,遽如许”理解为靖康之前那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,此说还以朱敦儒靖康前的诗词为证,如《雨中花》:“故国当年得意,射麋上苑,走马长楸。对葱葱佳气,赤县神州。好景何曾虚过?胜友是处相留。向伊川雪夜,洛浦花朝,占断狂游。”
但这个说法是很有问题的,因为朱敦儒当年是仗着家里有钱,才整日游玩在洛阳一带的山川名胜之间,而不是隐居在伊嵩之间。
“巢由故友”指的是巢父、许由的故友,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人了,朱敦儒就算再想念以前的朋友,也不会用“巢由故友”这四个字,显然朱敦儒说的是古代的真隐士。
而且,前面刚讲到“壮心偏感,年华将暮”,是朱敦儒对不能实现雄心壮志的感慨,怎么会突然想到以前的隐居日子呢?
其实,这是朱敦儒在感慨自己的雄心壮志难以实现时,就想到了自己是不是也能像古代的真隐士一样,索性放弃雄心壮志,若能放下心中这些目标和追求,心情也可以好受一些,就当人生只是一场南柯梦,包括以前的游玩和靖康之难,以及自己的雄心壮志,都是像南柯这样的一场梦。
从这上半阙中,可以看出朱敦儒的思路是这样的,心中虽有雄心壮志却难以实现,因为难以实现,就想索性放弃,如果能够把人生当成一场梦,也就对一切都无所谓了,心情也就不会太难过了。
回首妖氛未扫,问人间英雄何处?这两句也简单,但重点是“回首”两字,表示回过头来一想,人间还有妖氛,所以朱敦儒并不甘心做一个真隐士,而扫除妖氛需要英雄,故尔再问“人间英雄何处”?
奇谋复国,可怜无用,尘昏白扇。从这三句中的“奇谋”、“复国”、“无用”、“白扇”来看,这显然就是指诸葛亮一心要兴复汉室却没有成功。
铁锁横江,锦帆冲浪,孙郎良苦。再从这三句来看,很显然就是指东吴孙权的后代,希望能阻止西晋的进攻,结果也没有成功。
朱敦儒用了诸葛亮和东吴被灭这两个典故,表示如今找不到英雄来扫除妖氛。
但愁敲桂棹,悲吟梁父,泪流如雨。明白了以上意思,对这最后四句就很容易明白了,因为朱敦儒找不到英雄来扫除妖氛,只能“愁敲桂棹,悲吟梁父,泪流如雨”了。
《梁父吟》相传为诸葛亮所作,讲的是一个计谋可以杀死三个很有力气的人,也就是有名的“一桃杀三士”,表示计谋的厉害,“悲吟梁父”表示找不到奇妙的计谋来扫除妖氛,故只能悲愤地吟诵着讲计谋的诗词。
有些资料上,把“悲吟梁父,泪流如雨”理解成只能像当年隐居南阳的诸葛亮一样悲吟梁父诗罢了,这样的解释显然是不对的,因为诸葛亮隐居南阳时,是“好吟梁父”,而不是“悲吟梁父”。
综合全诗看,就是讲了朱敦儒心中有一个雄心壮志,为了这个雄心壮志才不远千里地远行,为了这个雄心壮志也顾不上观看路上的山山水水,只可惜雄心壮志没有实现,自己却已经老了,所以真想放弃这个雄心壮志,索性做一名真正的隐士算了,这样心里也会好受一点,就当人生只是一场梦吧。
只是回过头来一想,自己并不甘心做一名隐士,因为人间还有妖氛,真希望能有一位英雄出来扫除妖氛,只可惜找不到这样一位有计谋的大英雄,故只能“泪流如雨”。
读书至此,就可以很清楚地明白,朱敦儒的雄心壮志就是收复中原,扫除妖氛就是打败金兵。
这首《水龙吟》,写出了朱敦儒虽有收复中原之心却不能实现,想要放弃又心有不甘,想要找到有计谋的英雄来打败金兵,结果还是找不到,故只能悲愤万分、“泪流如雨”。
就是这样一种心情,写出了南宋有志之士的普遍心态,所以金庸笔下的东邪黄药师,也常常吟唱这首《水龙吟》,黄蓉唱起这首歌时,也会两眼隐隐似有泪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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